第二十章飞升(3)-《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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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望向淮南王,声音微弱地道:“那个……泰一真人……是你的人?”

    淮南王赞许地点点头道:“不错,你终于醒了。陛下,你还没那么笨,只是醒得太晚了点。其实,你已经有那么多了,何必还要贪求升仙?我只想要你所拥有的,阴差阳错,却终究服了仙丹。”

    冯太平道:“咦?你服了仙丹?哦,对了,刚才那一箭没射着你,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刀剑不入了?”

    淮南王大笑道:“这个地方,只有生命所成之物能进来,金铁玉石都只能落在这层空间之外。他们若是仁慈一点,去掉箭镞,也许倒伤到我了——你看看你的带钩呢?”

    冯太平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腰带不知何时已经松了,那只玉钩已消失无踪,忙伸手系着腰带,恍然道:“哦,难怪他们说陛下的冠剑印履都掉在寿宫了。哎,陛下,你要是节俭一点,履上不缀金丝,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光着脚吧。”

    皇帝虚弱地笑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冯太平道:“小民冯太平。”

    皇帝道:“好……名字。”

    冯太平道:“这是什么地方?冥府吗?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方的?”

    淮南王提起手中短剑,叹道:“我很想跟你们慢慢聊,我费了那么多心力,好不容易才设了这么精彩的一个局,真希望能告诉更多的人,可惜,我没那个工夫。这个‘峡谷’只能支撑一时半刻,他们很快就会再次找到我们。”

    冯太平道:“喂喂!淮南王,你骗我!你说金铁不能进来,你手里是什么?”

    “这是犀骨剑。”淮南王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这样做很蠢。为他卖命你能得到什么?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你有机会为自己争一个难以想象的未来,只要你一切都听从我的安排。”

    冯太平道:“你说什么?什么未来?什么安排?”

    皇帝吃力地用手撑着向后挪动,颤声道:“刘安!你……你敢弑君?”

    淮南王蹲下来,盯着冯太平,缓缓地道:“你和他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是出身。凭什么他富有四海而你贫无立锥之地?你想不想换一种活法?”

    冯太平心头怦怦乱跳,道:“你想叫我……叫我……”

    “相信我,”淮南王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直抵人心的诱惑力,“皇帝是这世上最容易做的职事了。何况还有我帮你,你不懂的皇家礼节、朝仪法度、治国之道,我都可以教你。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这些东西难不倒你。”

    冯太平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不,我不会……我不能……”

    淮南王温和地道:“我只是想送你一场天大的富贵。你怕什么?”

    皇帝喘息着道:“别……别信他!他处心积虑……杀人夺位,就为了……为了送给你这……不相干的外人?”

    “就算不相信我,你难道能相信他?”淮南王用剑尖挑开冯太平袖口,点了点冯太平腕上被镣铐磨出的伤痕,“你是张汤从狱中找出来的吧?一个囚徒假冒天子,这种事传出去好听吗?他心性猜忌,迟早会杀你。你本来就是死定了的,我现在给你一个不死的机会,你不想试试?”

    冯太平看了看淮南王,又看了看皇帝,缩了缩身子,道:“我……我只是不想死……我不要别的……”

    皇帝吃力地道:“不管你过去……做过什么,我都赦你无罪。但你若是假冒我,满朝文武,迟早会……看出破绽,到时你必死无疑。”

    淮南王大笑,道:“你看,他能给你的,只是不杀你,我能给你的,却是他的一切!他即位以来,专以刑杀为威,群臣对他只有畏惧,哪敢丝毫质疑?除了汲黯,没有一个人会关心坐在御座上的那人到底是真是假。而他此前已经几次大骂着说要宰了汲黯,你这次出去后,随便找个借口杀他,谁也不会起疑。”

    冯太平道:“不,我不想杀人……”

    皇帝道:“冯太平,你……你想想,他南面称王……要什么没有?你相信他……只想弑君,却不想篡位?”

    淮南王叹了口气,站起来转过身道:“还真让你说对了,实话告诉你,从我服下丹药的那一刻起,这世上任何声色享乐,对我都毫无意义了,包括作为帝王的乐趣。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只是为了不让你得到。”

    “你疯了!”皇帝挣扎着道,“我……我待你不薄,你我同为……高祖子孙,叔侄至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淮南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叔侄至亲?好,在你死之前,我可以讲个故事给你听,希望你听了之后,能死得瞑目。”

    很久以前,有个皇帝,他在许多臣子的帮助下,击败敌人,打下天下,坐稳了江山。功臣们浴血沙场,九死一生,他们举杯同庆,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享受胜利了,却不料,这只是真正的惨剧的开始。

    皇帝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杀戮功臣:有的是因为功劳太大,有的是因为能力太强,有的是因为威望太高……到最后,几乎所有强有力的异姓王都被杀了,唯一一个占据要地还活着的异姓王,是他的女婿。

    即使如此,皇帝还是不放心。

    在一次远征的途中,他来到这个女婿的王国。女婿对这位皇帝兼外舅毕恭毕敬,身为一国之君,他亲自套上臂韝,捧着食案,卑躬屈膝,侍奉饮食,而皇帝却对他箕踞喝骂,颐指气使。女婿毫无怨言,但他手下的臣子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他的相国,一位性格刚烈的老人,发誓要刺杀皇帝,为他们受辱的国君报仇。他安排刺客藏在皇帝将要入住的馆舍夹墙中,结果,偏偏皇帝那天改了主意,认为地名不吉,就没有入住。

    不久,行刺的阴谋败露,皇帝勃然大怒,命令将所有人捉拿到京城。主谋相国在受尽酷刑后依然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和自己的君王毫不相干。但暴怒中的皇帝什么都听不进去,命令继续拷问。他要的不是“毫不相干”,他就是要“相干”!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剪除这个最后的异姓王大国。于是,那段时间,监狱中充斥了鞭挞、辱骂和惨叫的声音。就在这个地狱般悲惨的地方,一个女人即将临产。她是那位不幸的国王的姬妾。女人姓赵,很美——对了,她原来的封号就是“美人”。

    寒冬腊月,赵美人躺在腐臭的草褥上,铁窗外吹进来的寒风让她的手脚总是冰凉而无处躲藏,一头秀发已如乱草,虱子在里面乱爬,刚来时穿的衣服已经不合身了,可是没有替换,只能将衣服侧面撕开,才不至于箍住日益膨胀的肚子……

    比衣被匮乏更难以忍受的是饥饿,赵美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需要食物,可是狱中哪来像样的吃的呢?她的弟弟来看她,偷偷给她带了一点食物。狱卒说,这是大案,上面有令,什么都不准往里送,怕杀人灭口。

    赵美人是个坚强的女子,入狱以来,不管遇到什么困苦,都咬咬牙挺过来了,可是当眼看着弟弟辛辛苦苦带来的干肉被抢走、枣糒被踩在地上,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姊弟俩抱头而泣。当他们哭到精疲力竭时,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罢了,”一个人的声音道,“过来,我给你们想个办法吧。”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声音来自最角落的一间监室。

    在赵美人的印象里,那是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囚徒,双足带着重镣,不知犯了什么大罪。每天安静得出奇,不管遭受怎样的侮辱呼喝,都逆来顺受,一语不发,只偶尔用草秆在地上画来画去。

    赵美人的弟弟走到那间监室门口,问那囚徒,有什么办法,能帮他的姊姊改善境遇。

    那囚徒招招手,示意他再近一点。当赵美人的弟弟蹲下身,那囚徒在他耳边轻声道:“上书,告诉他,孩子是他的。”

    赵美人的弟弟大吃一惊,几乎坐倒在地。那囚徒微微一笑:“他是去年冬天去的赵国,你们大王那么殷勤,除了美食,一定也找过一批女人伺候过他,时间正好合得上。”

    赵美人的弟弟吓得牙齿都在打架,道:“这……这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

    “危险?”那囚徒又是微微一笑,“比这危险百倍的事我都干过。放心吧,他的记性我了解,这么长时间,他一定不会记得那些女人的样子。”

    赵美人的弟弟回去后,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敢直接上书,于是辗转托了门路,找皇后求情,结果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你怎么能找她?!”那囚徒听完,几乎是恨恨地道,“你害了你阿姊了!”赵美人的弟弟结结巴巴地道:“陛下正在火头上,谁一提赵王就把谁抓起来。现在敢为赵王说两句的只有皇后……我想,也许……”那囚徒看着赵美人的弟弟,就像看着一个不可救药的笨蛋,摇头叹息道:“皇后肯说话,是因为赵王娶了她唯一的女儿。就算这样,皇帝想收拾你们大王,是为了他的江山,谁说情也没有用。而你现在跟皇后说,她的男人在外面有了个孩子,居然还指望她说好话?”

    赵美人的弟弟恨不得往墙上一头撞死。“那……那……”赵美人的弟弟悔恨万分地道,“现在还能挽救吗?”

    那囚徒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你们先考虑一下,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赵美人听弟弟说完,平静地道:“皇帝不仁,赵王这场冤狱,必当相报!我一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身陷囹圄,有何可恋?让我的孩子活下去!无论男女,长大后必能为我报仇!”

    于是,那囚徒极其冷静地指挥赵美人的弟弟,安排产妇、贿赂狱卒,逐字逐句地教他写了一份奏疏。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赵美人在狱中产下孩子,是个男孩,健壮有力。当天夜间,赵美人从容自尽。赵美人的弟弟抱着孩子,带着奏疏,求见皇帝。皇帝看着襁褓中健壮可爱的孩子,还有那份奏疏,长叹一声。

    这个时候,皇后来了。皇帝把事情告诉了皇后,并和皇后商量,能不能请皇后收养这个可怜的孩子。

    生母既然已经死了,皇后自然非常大方地愿意多一个儿子。

    这个孩子在后宫中逐渐长大,因为是皇帝的“儿子”,他被封为淮南王。在他长到能报仇之前,皇帝死了,皇后成为太后。权力无人能制约的太后开始对其他后宫美人及其子女下手,手段残忍,前所未有。而这个孩子因为生母早死,反而幸运地躲过了那一场场屠杀。

    当赵美人的儿子长大成人,太后也已去世,大臣们发动政变,迎来了新的皇帝。

    赵美人的儿子见到了他的舅父——赵美人的弟弟,舅父把当年的一切告诉外甥。外甥终于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于是,他开始招兵买马,图谋举事。可惜事机不密,还没发动就被朝廷剿灭。

    但他也留下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在长大后,继续父亲的事业,做得比他的父亲更好。他广招天下贤士,著书立说,以示无心权力,但另一方面,他一直在寻觅一种力量,一种存在于上古传说中的力量——父亲的道路既已失败,只有另辟蹊径才能成功。

    苍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找到了!他做到了他的父亲、他的祖母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

    他将用那个邪恶的帝王后人的血,来祭奠他的祖先。他尤其要告慰那个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忍受着巨大痛苦生下孩子的女人、那个不

    幸没能用自己的乳汁哺育过自己孩子一天的女人、那个怀着对孩子的深深眷恋毅然在铁窗上投缳自尽的女人。他要告诉她:他对得起她的牺牲,对得起她的痛苦,对得起她的死亡……

    淮南王举起短剑,道:“陛下,现在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了吗?”

    皇帝长叹一声,闭上眼睛,道:“高祖一念之仁,使……赵王孽种……坏我天下!”

    淮南王身后,冯太平咬着牙慢慢站起来,双足的剧痛冲击得他眼前阵阵眩晕。

    淮南王摇摇头,道:“不可救药!你有今天,到底是因为他的仁慈还是不仁?”

    说完,手中一紧,犀骨剑直向皇帝刺去。冯太平奋尽全身力气,向淮南王扑去。犀骨剑歪过数寸,削中了皇帝的左肩。

    淮南王倏地一斜身,犀骨剑直刺冯太平,冯太平不闪不避,一把抓住那剑刃,疾呼道:“陛下快走!”

    淮南王怒骂道:“你是不是犯贱?我让你当皇帝,他让你蹲大牢,你居然帮他?”

    冯太平紧紧抓着剑刃,道:“你杀他是为了私仇,可他不能死。偷天换日,瞒得过别人,骗不了卫皇后,现在大将军远征在外,你杀了陛下,会天下大乱的……”

    “天下关你屁事!”淮南王一用力从冯太平手中抽出剑来,冯太平“啊”地惨叫一声,龇牙咧嘴地抱着鲜血淋漓的右手。

    淮南王一脚踹过去,骂道:“就算卫青造反、就算匈奴南侵,当皇帝的也会死在最后一个!你跟我作对,现在就会死!”

    冯太平被踹倒在地,道:“你仙丹都服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你挨过饿吗?受过冻吗?和狗抢过食物吗?这世上有许多人是经不起雪上加霜的,你家才死了几个人?就要千万人给你陪葬?”

    皇帝捂着肩头伤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淮南王看也不看便剑柄向后一撞,正撞在皇帝胸口,皇帝顿时委顿倒地。淮南王恶狠狠地道:“陪葬又如何?就是你这样瞻前顾后的笨蛋太多,暴君才得以肆意逞恶!”

    说罢回过身去,提剑再次向皇帝刺去。冯太平却忍着剧痛再次扑过去,一把抱住淮南王右足,道:“连尸积如山都不在乎,你上去就不是暴君?”

    淮南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中剑已刺空,欲拔足起身,却一时挣脱不开,于是大怒着回身,挥剑向冯太平砍去。

    冯太平连滚带爬,躲避着淮南王的犀骨剑。淮南王道:“好,你非要找死!我成全你!”举剑刺下,冯太平“啊”地惨呼一声,捂住胸口,鲜血染红了他胸前半幅衣衫。

    淮南王握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犀骨剑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当啷”一声,犀骨剑落在地上。

    皇帝惊讶地睁开眼。

    淮南王用惊讶而悲愤的目光看着冯太平,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只手捂着颈间,一缕鲜红从他指间渗出,一支雪白的牙箸插在他颈上。

    “我这辈子……没用过这么好的筷子……”冯太平喘着气道,“他们说,是象牙的。上回吃饭,顺手拿了一支,陛下……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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