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宫女婴茀棠棣之华-《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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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起身行礼告退:“我已完成帝姬交予的任务,现在该回去了。”
“你没听见现在在下大雨么?怎么走?”赵楷站起走至窗前,一推窗便有一层雾雨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他也不避,任那雨沾衣欲湿。聆听半晌,忽然道:“似乎还有别的声音……他们开始拆飞桥复道了么?”
他语调淡定,却听得婴茀又是一阵黯然,立于他身后沉默不语。
赵楷回过身来,慢慢回到案前坐下,自斟了一杯酒仰首饮下。
“大王……”婴茀想劝慰他几句,但被他打断:“婴茀,没关系,来陪我饮几杯。”
婴茀不知如何是好,茫然四顾,却发现门外一侧有个窈窕的影子晃了晃,默默移走,消失在门外灯笼映照出的光影中。
那必定是郓王妃。她一直守在门外,现在竟忽然离开了。
婴茀愕然,不料此刻赵楷已悄然走到她身后,伸臂搂住了她。
他在她耳边说:“婴茀,是离开,还是留下来,我们彼此取暖?”
她还在怔忡间,他的唇已掠过她的耳垂和脸庞。当他终于触到她的唇时,她如猛然惊醒般地挣脱出来,清楚地对他道:“大王,请让我回去!”
他一愣,随即抬首垂目深深地凝视她,微笑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子,不因我当初的权势而依附我,也不因我如今的落魄而可怜我。我堪破世事人情的能力尚不如你这小小姑娘,当真惭愧得紧。”
婴茀低头道:“大王,王妃跟我说过,待大王醒来接到帝姬的信后就送我回去,我想现在应该可以了。刚才王妃似乎一直在门外等……”
赵楷闻言笑容转瞬消失,目中有迷惘恍惚之色逸出:“她一直在门外等?”便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吧。”
婴茀如获大赦般开门而出,行走间听见赵楷忽然大笑起来,然后怆然吟道:“才梦醒,已三更,醉抚危栏听雨声。落木萧萧飘簌簌,烛红影里省浮生……”
婴茀不忍再听,掩着双耳奔跑起来。无限感慨,为那个曾经多么潇洒自信、意气风发的皇子。如今他依然在笑,衣袂飘飘举止从容如故,然而深重的凄恻之意,早已渗入言笑风物间。
10.乔木
自飞桥复道拆毁后,赵楷亦失去了出入大内不限朝暮的特权,非但如此,赵桓也限制他入龙德宫向父皇请安的次数和时间,他与柔福、婴茀见面的机会也越发少了。
靖康元年春正月,天气变幻不定,柔福不慎感染了风寒,赵佶颇为关心,命婴茀每日入龙德宫上皇寝殿向他禀报帝姬的病势情况。一日午后赵佶正问着婴茀柔福的病情,却见赵构的母亲韦婉容未经通报便冲了进来。
她一下扑倒在赵佶膝下,泣不成声地说:“太上,官家命九哥出使金军寨为质,可九哥年纪尚轻,怎能当此重任?臣妾只有他一个儿子,不求他能有何等作为,唯望可以一生平安而已。求太上请官家收回成命,不要让九哥前往敌营冒此生命之险。”
婴茀听说过皇上要派亲王出使金军寨的事,但此刻才知选中的居然是康王赵构,吃惊之余再见韦婉容悲戚之色,仿若受其感染似的,竟也隐隐觉得酸楚。
赵佶只劝慰而不答应她的请求,于是韦婉容近乎疯狂地朝他磕头,涕泪俱下,她的自尊随着她头上的花钿散落一地,再没一点贵妇应有的矜持。
婴茀见赵佶最后转头闭目再不说话,之前看韦婉容的最后一眼竟带有一丝厌倦的意味,忽然莫名地觉得寒冷,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看见赵构赶来了。
他疾步走进,立在门边冷冷地环视殿内一眼,便明白了发生的所有事。
还是倔强地抿着嘴,俊朗的五官上萦结的冷傲神情,如艮岳山巅经年不散的薄雾,他沉默着走到母亲身边,一把把母亲搀扶起来,在凝视母亲的那一瞬目光终于有片刻的缓和。他对她说:“母亲,是我自己请行的,与父皇无关,我们不要打扰父皇了,回去吧。”
韦婉容泪落不止不愿离去,赵构默默扶着她一言不发,也没丝毫转身向父皇请安的意思。倒是赵佶过意不去了,赔笑着说赵构此行有功,婉容教子有方,特晋封为龙德宫贤妃。
韦婉容不愿受封,依然继续请求赵佶让赵桓收回成命,但赵构却立即跪下替母亲谢恩,为母亲接纳了父皇赐予的荣耀。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婴茀再次捕捉到他目中一闪而过的某种光焰,感觉似曾相识,渐渐才想起,宛如当初金明池指挥龙舟争渡后,他接受父皇赏赐时的光景。
随后赵构扶母亲回宫,在他们走出殿后,婴茀忽然发现刚才韦婉容散落的花钿还留在地上,于是过去拾起,追了出来,跑到他们母子面前,低头双手将花钿奉上,轻声道:“你的首饰,贤妃娘子。”
听见“贤妃娘子”这称呼,韦婉容倒没多大反应,一旁的赵构嘴角却微微一牵,可是终于还是没演变成笑容。他镇定地点点头,说:“谢谢姑娘。”便替母亲自她手中接过花钿,又扶着母亲继续前行。
郓王与他,虽是兄弟却全然相异,婴茀想。一个如春日阳光,于和暖中漫不经心地普照大地;一个如秋天清风,总是冷冷掠过,但必会知道自己最终追寻的方向。
自赵构前往金军寨后,不知为何,婴茀总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他来,每日都会暗暗为他祈祷,求上天保佑他平安归来,所以当他返回京城时,婴茀如释重负之下满心尽是由衷的喜悦。
随赵构一起返回的官员将他在金军寨的勇敢表现一一道出,消息传遍禁宫,于是他很快变为了继郓王楷之后,第二个所有宫女都有兴趣谈论夸赞的皇子。柔福身边的宫女们也不例外,常常聚在一起描述康王的风采,绘声绘色地传说着他出使金军寨的事迹,婴茀很少插话,但她很乐意听,而且带着微笑。她觉得自己是先于她们认识他的,不是指面目容貌,而是无法从外表感知的深藏于心的东西。
再见他时,是在靖康元年暮春某日艮岳的樱花树下。
太上皇后一向对柔福管教甚严,不准她私自出寝殿,尤其在赵桓即位后更是如此,三令五申不许她跑去艮岳玩。可这位帝姬生性活泼而有些叛逆,对禁止她干的事有天然的兴趣,想方设法地总要往外跑。有天私自带着喜儿出门,还没摸到艮岳的边就被太上皇后发现了,太上皇后一怒之下命人把喜儿杖责十五,打得喜儿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此后柔福似乎变乖了好几天,不过也只是几天而已,好几天后,她又悄悄对婴茀说:“我知道上次为什么会被发现了,是因为我还穿着帝姬的衣服。这次我把喜儿的衣服找来了,我换上低着头走路就没人能看出来。一会儿我换好衣服你就跟我去艮岳踢毽子吧。”
婴茀摇头道:“帝姬答应过太上皇后不再跑出去的,再说要踢毽子哪里都可以,何必一定要跑去艮岳。”
柔福拉着婴茀的手道:“艮岳里的樱花开得正盛,我好想看呀……我们就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没人会发现的……”
婴茀拗不过她,最后只得勉强答应,待她换上喜儿的衣服后便与她从小门溜了出去,直奔艮岳。
她们在凤池边的樱花树下踢毽子,直到柔福踢飞的毽子引来了那意想不到的人。
他穿着窄袖锦袍绯罗靴,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一扬手便接住了飞来的毽子,然后转头看见她们,竟然微微地笑了。
于凝神间,她清楚地感觉到心跳的异常。
他下马,把毽子递给柔福,此刻婴茀才回过神来,向他行礼道:“九大王。”
柔福也笑着唤他“九大王”,婴茀觉得奇怪,她为何不称他“九哥”?
然后柔福建议他与她们同踢毽子,婴茀想,他那么冷傲稳重的人,岂会玩这种女孩游戏,这个要求在他看来岂不唐突?
而赵构居然一口答应。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也是,如今的他前途光明,正踌躇满志,理应有如此的好心情。
他颇有兴致地踢着毽子,任毽子在周围翻飞,脸上一直带着笑容。明快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多年以后再回想,婴茀才意识到,这种纯粹因喜悦而生的笑容在他一生之中并不多见,所以这日的情景成了她最弥足珍贵的记忆之一。
那日的他们三人,多么愉快。
此后柔福又天天缠着她要她跟着再去艮岳,但太上皇后这几日时不时就命人来找婴茀,过去报告帝姬近况,所以婴茀再不敢冒险随柔福出去。
接着某一天,柔福居然一人偷偷跑出去了。当宫中人发现时又惊又急,一面小心翼翼地封锁消息,不让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知道,一面分散四处去找。
婴茀直奔艮岳樱花林去寻柔福,她知道柔福必定会再去那里。可是,从当日踢毽处到秋千架下均不见人,又找了许久仍无所获,婴茀精疲力竭,眼泪也扑簌而坠。
回宫后许久才见柔福蹦蹦跳跳地回来,面对宫人蜂拥而来之下的反复追问,她只嘟嘴宣布:“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谁都不许再来烦我!”
婴茀没有再问什么,只默默地伺候柔福更衣,端水来为她洗拭。当为她脱鞋时,婴茀发现她绣鞋后跟上缝着的银铃竟然不见了,而且是一双鞋上的同时消失,便抬头问:“帝姬,你鞋上的银铃怎会脱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眨眼,想了想笑着说:“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狗哥哥?那是指谁呢?这个问题令婴茀想了很久。如果她问下去也许会知道答案,但她没有这样做的习惯,所以她毕竟还是选择了沉默。
靖康元年十月,当柔福得知赵构又要出使金营议和的消息后,便向父皇提出了提前行笄礼的请求,并且指定要赵构参加。对于赵构的再度出使,婴茀并不觉得意外,她知道若皇上要求他定会答应去的,否则便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康王了。隐隐为他感到骄傲,虽然一想起他的远离和他将要面对的危险便觉得惆怅。至于柔福的请求,她想,毕竟是兄妹,虽见面次数极少,却相当投缘,所以帝姬希望借笄礼之喜祝康王此行平安。
笄礼那天,赵构果然随赵楷前来。数月不见,他更显英武,蹴水秋千之时的青涩已消散无踪,即便站在以俊逸闻名的赵楷面前也毫不逊色,倒是当时的赵楷与他的气宇丰神相较,显得颇为萧条。
但是他仿佛很不开心,一贯肃然的神情中混有忧郁的意味。
他的目光断续地追逐着柔福的身影,间或躲闪。
婴茀一直暗自关注着他。行走服侍间,她亦曾自他眼前经过。
他看不见她。
11.内讧
靖康元年正月初,金军攻陷浚州渡过黄河,在确定由康王构出使金军寨为质后,赵佶立即宣布要前往亳州太清宫进香,并带部分亲王、帝姬同行。赵桓倒没阻止,但马上召赵楷入宫与他“议事”,一面将他困在弥英阁不放他回王府,一面对赵佶说:“三哥才卸任,皇城司尚有许多公务未曾交接,朕这几日也需他经常入宫商讨处理相关事宜,恐怕三哥无法抽身陪父皇前往亳州了。不过好在父皇只是东幸进香,想必很快便可返京,朕命其他弟弟相随伴驾也是一样的。”
不但不许赵楷随行,连带着包括柔福在内的,赵楷同母弟弟妹妹也一个都不放走。赵佶虽很愤懑,但见形势危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得匆匆收拾,带上一些妃嫔和其余儿女出通津门逃往东南。
赵佶这一去却并不在亳州停留,进香之后立即下令驾幸镇江,有长驻这山清水秀、沃野千里、人民富庶的江南之意,而且此时任知镇江府的官员正是蔡京的儿子蔡絛,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则是蔡京的大儿子蔡攸的嫡堂妻弟宋焕。
随即赵佶借行营使司和发运使司连向东南各地发了三道圣旨:
一、淮南、两浙州军等处传报发入京递角,并令截住,不得放行,听候指挥。
不许东南各地官府向都城开封传递任何公文。
二、杭、越两将将兵,江东路将兵,及逐州不系将兵,及土兵、弓手等,未得团结起发,听候指挥使唤,先具兵帐申奏……如已差发过人数,并截留具奏。
不许东南各地驻军开赴开封勤王,并截留路过镇江的三千两浙勤王兵为太上皇卫队。
三、以纲运于所在卸纳。
不许东南各地向汴京运送包括粮食在内的任何物资。
三道圣旨一下,赵桓立即发现大事不妙,父皇此举明显是要使东南脱离朝廷的控制,自立政权,而且使京城陷入了兵粮双缺的绝境。又听说父皇在东南还任意对官员论功行赏,加官赏金,俨然以皇帝身份行事。
赵桓忙召集亲信大臣商量应对之策,随后先下旨命宋焕卸任还朝返回汴京,再暗中遣人与东南各地方官员联络,明令暗示他们应听从的是当今在位皇帝的诏令。东南官员们见形势不明,不知该听从哪位皇帝指挥比较好,便多半两头都奉承着打哈哈,而在此关键时刻,知宿州林篪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新君一边,公然抗拒太上皇赵佶的命令。
林篪曾在宣和三年与四年接连两次被赵佶贬官,自然对赵佶颇有怨言。赵佶驾幸东南后命东南各地缴税纳粮,他却仅答应输二十之一,而且还将此事上奏朝廷尚书省。赵桓闻知后立即命尚书省下令,让林篪“以钱上京,毋擅用”,言下之意即钱粮不得供给太上皇。
有了此令林篪更是不再听从赵佶的号令。而东南各官员见他不从命赵佶也拿他没辙,对赵佶也渐渐不再恭谨,赵佶下的命令他们多有不从,钱粮的供给也越来越少。赵佶此行一路上用度行事仍如在汴京做皇帝时一般奢侈,不断扰民勒索,闹得怨声载道,颇失民心。他手下随行的官吏又大多是些小人,钩心斗角惯了,逃至东南后仍恶习不改,立足未稳便开始相互倾轧,尤以童贯与高俅为最。
赵桓见时机成熟,便花了两天时间与已返京的宋焕面谈,软硬兼施地命他劝太上皇返回汴京,待宋焕答应后遂于三月四日再度将其任命为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令他从速再往东南,觐见太上皇。
宋焕到镇江后果然力劝赵佶起驾回京,并说:“皇上命臣转告太上:郓王在京一切安好,只是因思念太上而略显消瘦,但应无大碍,待太上返京后必会很快恢复,请太上不必挂念。”赵佶一听提及赵楷立时悲从心起,自然知道现今赵桓分明是把他当作了人质。又见此刻自己已是众叛亲离,面对内忧外患早已不知如何自处,何况东南官员不再听令,连钱粮都供给不足,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几番思量之下终于答应回去。
赵桓闻讯后即刻命人直趋镇江接赵佶回京,并遣李纲前往南京等候。四月三日,待赵佶的车舆至汴京城外后,赵桓更亲自率百官出城相迎。
赵桓一见赵佶立即跪下毕恭毕敬地磕头请安,然后目噙热泪地上前握住父皇的手嘘寒问暖,不住自责说:“臣任父皇在他乡受这许久奔波之苦,如今才接父皇返京,实属不孝,请父皇责罚。”
赵佶“呵呵”干笑两声道:“大哥如此牵挂老父,时时遣人前往东南问讯照顾,并命各地官员小心侍奉,而今我这么快便能平安归来,全仗大哥费心安排,大哥何罪之有?”
这时刮来一阵微风,赵桓忙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亲手为赵佶披上,温言道:“最近汴京风大,父皇要注意添衣。父皇南幸之时,臣日夜寝食不安,唯恐父皇在外衣食用度有丝毫不适之处影响龙体康安。现在父皇平安归来,臣可以再如往常那样亲自侍奉父皇起居,实在欣喜之极。”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忍不住引袖拭了拭眼角。
赵佶默默看着他,眼圈似乎也红了,拉着儿子道:“大哥这般孝顺,予心甚慰。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赵桓唏嘘良久后,转头看看侍立在旁的宋焕,微笑着对他道:“宋卿此行可真是立下了大功。奉命下镇江,通父子之情,话言委曲,坦然明白,由是两宫释然,胸中无有芥蒂。朕日后必重赏于你。”
赵佶亦应声赞道:“宋卿既是孝子,又为忠臣,理应嘉奖。”
宋焕忙跪下谢皇上与太上皇的褒奖,随后赵桓搀扶着赵佶同乘一舆回宫。京中民众夹道迎接,见两宫皇帝如此亲近融洽,莫不感动,均连声欢呼、赞不绝口。
此后赵桓再无顾虑,先后赐死了蔡攸、童贯等赵佶近臣。宋焕身为蔡京、蔡攸父子的姻亲与党羽亦未能置身事外,赵桓以“以言者论其联亲奸邪,冒居华近,妄造语言,以肆欺妄”为由,先其落职,后责授他为单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
赵桓再请赵佶居于龙德宫,称龙德宫环境有益于修身养性、最适合颐养天年,若无必要,父皇不必再外出受外界喧嚣之苦。这等于是将赵佶软禁在了龙德宫。另外将以前服侍赵佶的宦官都赶往龙德宫居住,不许他们再入禁中,违令者斩。除此外,赵桓又令提举官每日将太上皇起居情况详细上报,安排新的内侍在龙德宫供职,名为妥善照顾父皇,实则旨在监视赵佶动向。
赵佶见宫中内侍新人增多,知道他们实是赵桓派来的耳目,便想以财物赏赐收买,不时取一些金银玩物赏给他们,但赵桓知道后马上下令,命开封尹仔细检查出入龙德宫的物品名目,如有得上皇所赐者,必须纳之于宫。
赵佶知道赵桓对自己满怀警惕,而今自己不仅失去了皇帝之权,几乎连人身自由也丧失殆尽。心中悲苦,却也无可奈何。
靖康元年十月十日是赵佶寿诞“天宁节”,赵桓前往龙德宫为四十五岁的父皇祝寿。席间父子颇为友好,言谈甚欢。赵佶在将赵桓所敬之酒饮尽后,亲自为儿子斟了一杯,劝赵桓饮下。
赵桓举杯正欲饮,却见耿南仲悄然挨过来,轻轻伸足踩了踩赵桓的龙靴。
赵桓立即会意:耿南仲这是在暗示他酒中可能有毒,切莫依言而饮。这事在朝廷中并不鲜见,十六年前,与蔡京不和的知枢密院事张康国,便在一次宴会中饮下政敌所劝之酒后中毒身亡。于是赵桓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放下,对赵佶道:“父皇,臣今夜还要去弥英阁与几位大臣议事,不宜再饮酒。父皇之意臣心领了,待改日无政事困扰之时,臣再来龙德宫与父皇畅饮。”
赵佶愕然道:“只多饮一杯也不可?”
赵桓道:“臣不胜酒力,恐多饮误事,还请父皇恕罪。”
赵佶摇头再劝,赵桓终不答应,正在推辞间,只听一人上前淡淡道:“陛下以政事为重,确不宜多饮。臣斗胆,请陛下允许臣代陛下饮下太上这杯酒。”
赵桓赵佶定睛一看,发现说话之人是郓王楷。他适才一直默默坐在一边自斟自饮,见赵桓推辞不饮父皇之酒便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此时的他看上去身形消瘦,面色酡红,目光却还是十分明亮。不待赵桓回答他便已举起那杯酒仰首饮尽,然后将已空的酒杯朝着赵桓一倾以示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丝嘲讽之意衍生于唇角。
“父皇,”赵楷看着赵桓,却启口对赵佶道,“皇兄受国事所累,不能陪父皇尽兴畅饮。父皇若还有酒,还是赐予我这无所事事的闲人吧。”
赵佶闻声站起,掩面出殿入内,行走间遗落一串压抑着的悲泣之声。
赵桓亦不再停留,冲赵楷一拂衣袖便转身回宫。赵楷待他离开后冷冷一笑,回座复斟一杯,徐徐饮下。
次日,赵桓在龙德宫前颁布一黄榜:“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鼓励周围人等监听太上皇与接触之人的谈话并上报,要严惩“间谍两宫语言者”。赵佶知此举分明是针对赵楷,无奈之下只好命赵楷若非必要便不必频繁入龙德宫,以免无谓招惹是非。
12.零落
赵桓即位以来,虽有强国之心,但治国能力实在有限,性情又优柔寡断,朝令夕改是常事,用人也顾虑重重,在即位后的一年多时间内,竟走马灯似的先后拜罢了二十六名宰执大臣。而当朝的大部分大臣们也承袭了宋代官员玩弄权术、耽于党争的传统,怯公战、勇私斗,面对外侮却束手无策,在金军的步步进逼之下,大宋皇朝渐入困境、岌岌可危。
靖康元年十一月,金军兵临城下,要求太上皇入城外青城寨中议和。那时赵佶已大受惊吓卧病在床,赵桓自知如让父皇入敌营议和自己必将蒙上不孝罪名,受尽天下人唾骂,何况也担心被自己解除了所有权力的父皇在金人威胁下唯命是从,胡乱答应所有割地赔款的要求,故此赵桓公然表示太上年事已高,又惊忧而疾,不宜出行,还是自己亲往青城。此言一出又感动大批大宋子民,交口称赞皇上仁孝。
赵桓带降表入金军寨,但没明确答应速交三镇之地的要求。因宗望未接到金主诏命,倒也没怎么为难他,拘留了他两日后便放了他回去。不过宗翰屯兵于汴京城下却日渐骄横,强行向宋索取少女一千五百人,限年内送入金军寨。赵桓不敢拒绝,遂命宫门监如数在宫女中选择,列入名册送往金军寨。
一时宫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宫女们都怕自己中选,人人胆战心惊,终日哀愁悲泣。宫门监毕义开始逐宫挑选,第一天公布了第一批名单后,入选宫女莫不面如死灰、伤心欲绝,当晚就有一名宫女跳入凤池自杀。有了这一例,那些性情刚烈,不肯落入金军寨受人凌辱的女子便纷纷效仿,次日凤池、及大内瑶津池淹死的宫女遂猛增至三十多人。毕义见状也觉恻然,但君命难违,吩咐手下内侍准备棺木收殓宫女尸首后仍硬下心肠继续挑选。
柔福阁中的女子们也惊恐非常,生怕宫门监会在名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每天傍晚战战兢兢地去打听公布的名单,发现没有自己后便小舒一口气,但旋即又会陷入明天未知命运的阴影中。
有一天半夜婴茀自梦中醒来,发现同屋的喜儿还没睡,一个人愣愣地抱膝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婴茀便问她:“喜儿,你怎么了?”
又唤了两声喜儿才回过神来,一下子便哭了,说:“婴茀,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死的。”
婴茀忙问她原因,喜儿一边流泪一边说:“今天我去太上寝殿向他禀报帝姬的情况,然后想起好些天没见青菡了,就顺道去找她。没想到一推开她的房门便看见她悬在梁上,披散着头发,面色紫红,吐着长长的舌头,眼珠瞪得像是要掉出来……”
婴茀不寒而栗,立即起身过去坐在喜儿身边,紧紧地将她抱住。
“她被选中了……”喜儿满脸是泪,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她是服侍太上皇的宫女都不能幸免……接下来肯定就是我们……当然是我们,我们是服侍柔福帝姬的宫女,帝姬是郓王的亲妹妹,谁都知道官家最厌恶的就是郓王……”
没想到现今事情会变成这样,婴茀搂着喜儿黯然想,当初身为郓王妹妹宫女的她们不知被多少宫中女子羡慕嫉妒,而如今同样的身份却成了暗伏的祸因。的确,皇上连他父皇身边的宫女都敢动,何况是跟郓王关系密切的她们。
“如果让我去金军寨我也会像青菡那样自杀的。”喜儿泣不成声地说,“可是我不想死啊,我才十五岁……”
“或许,我们运气不会那么差吧……”婴茀喃喃道。其实她自己对此也根本没有什么信心,说这话既是安慰喜儿也是安慰自己,对可能存在的被选入金军寨一事,她有着丝毫不逊于喜儿的深重恐惧。
喜儿忽然抹干了眼泪,抬头神色严肃地对她说:“我们不能这样等下去碰运气。婴茀,我们设法逃出宫去吧。”
婴茀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逃出宫去?不可能!”
“真的真的!”喜儿急切地拉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每天午后龙德宫东侧门都会开,让出宫采购的内侍出去,那些内侍人数不少,守门的禁兵未必个个都认得,要是我们弄身内侍的衣服穿,混在采购的内侍里低头走,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婴茀默然片刻,然后说:“不妥。我们既被选入宫服侍帝姬,怎能未经许可就离她而去?”
喜儿道:“我们服侍帝姬这许久了,与帝姬情同姐妹,帝姬必定也不会愿意看着我们死的,她会明白的,会原谅我们的。婴茀,你跟我一起走吧。”她忽然又哭起来了,“你不知道青菡那样子有多可怕,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死人……我不要变成她那样……”
这时窗外有风掠过,树影婆娑,投在窗纱上竟如女人披发的身影。婴茀不禁打了个寒战,与喜儿相拥得越发紧了。两人暂时都没再说话,过了好一阵婴茀才轻轻道:“你让我想一想……”
第二天,喜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套内侍的衣服,于午后拉着婴茀悄悄换了,然后趁人不注意溜出去,朝龙德宫东侧门疾步走去。
果然有很多内侍陆续朝外走去,守门的禁卫只抬眼看看,并不仔细盘问。喜儿递个眼色给婴茀,示意她跟上,随即自己便尾随着那些内侍向门外移步而行。
婴茀也随之走了两步,双足却越来越沉重,犹如灌铅一般,到最后终于停下来,垂目略一思量,便转身沿来路折回。
喜儿见她没跟来大感焦虑,回头想唤她,但顾及禁卫毕竟还是忍住了,再掉头过来继续前行。
婴茀走到转角处,止步回首,目送喜儿的身影一点点融入东侧门外明亮的光线中。
喜儿的逃逸为柔福阁中的宫女招来了更大的灾祸。在宫门监毕义上报后,赵桓以非常时期发生此事足以扰乱人心,必须降罪为由,命将原定自柔福阁中抽选宫女的名额由两名增至五名,并立即选编入册,强行带走。
柔福不依,大哭大闹,命宫女们聚在她的宫室不许人带走。毕义闻讯亲自带人来抓,闯入阁中也不再按名选择,抓住谁就是谁。一时阁中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们纷纷奔走哭号,哀声震天。婴茀紧依在柔福身边,小脸惨白,双手紧紧攥着柔福的右手,柔福则一边哭一边怒骂周围抓人的宦官们。
忽然有个内侍奔到婴茀面前,双手一拉想把她抓走,婴茀失声惊叫,拼命反抗,柔福立即朝内侍冲过去拳打脚踢,怒道:“放开她!”那内侍却仍不撒手,像是铁了心要抓婴茀,柔福怒极,干脆一伏首狠狠向他手背咬了下去。
内侍吃痛,抽手出来下意识地扬手朝柔福挥去,立即便把她打倒在地。婴茀忙弯腰搀扶,连声问帝姬有没有事。
柔福不答话,只一味高声怒斥道:“天杀的狗奴才,竟敢打堂堂帝姬!回头我告诉父皇,一定要把你凌迟处死!”
那内侍闻言一时间不知是该道歉还是不管不顾继续抓人,便愣在了那里。毕义见此情景叹了叹气,道:“已经找到五个了,帝姬身边这个就留下吧。”率众内侍朝柔福下跪行礼告罪后,即带着刚抓的五个宫女离去。
婴茀怔怔地看着相处多年的被抓宫女哀绝的神情,听着她们撕心裂肺般的绝望哭声,提前闻到了属于她们的死亡气息。那时天色尚早,她却觉得身处于沉沉暗夜中,触手所及,皆是无尽的黑色和寒冷。
她无助地跪在地上,与愤怒而伤心的柔福相拥而泣。
13.分飞
靖康元年岁末,赵桓将选好的一千五百名少女送入了金军寨,但金人仍然不依不饶地索要无度,日日遣使追讨金银。到靖康二年元月,宋廷国库已空,实在再无力纳金应命,宗翰宗望见宋推延纳金又不立即割地便勃然大怒,要赵桓再度入金军寨面议缴款限期,否则马上领军屠城。
赵桓不得已只好答应再往青城金军寨。他心知这次形势不比以往,已很难全身而退,于是在临行前精心做了一番安排。在赵佶“南幸”归来后,赵桓很快立了自己的长子赵谌为太子,此刻赵桓密召数位心腹大臣入宫,嘱他们若等不到自己归来便辅佐太子继位,勿使大权旁落,随后在次日早朝上,赵桓宣布:郓王楷伴驾同赴青城。
赵桓没解释命郓王随他入敌营的原因,但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既然有皇帝亲自前往和谈,金人是不会再要求亲王随行的,赵桓是怕自己身陷敌营后赵楷趁机争权夺位,故此一定要将赵楷锁在自己身边。
赵佶闻之此事后怒极,无奈如今自己权力早已丧失,根本无力无法改变赵桓的决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儿子赵楷身入虎穴。急怒攻心,病势便越发沉重了。
赵楷倒是默然领命,毫不反抗,然后静静地自锁于王府中再不与外人接触,出行前于吟诗作画中消磨时间,心情仿佛异常平静。
柔福又因此哭得肝肠寸断,婴茀不住在一旁安慰说:“郓王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帝姬你看上次康王出使金营不就平安回来了么?……”话虽如此,但她一边说着却有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想起赵楷日渐萧索的身影和他即将面临的不可预知的命运,投在柔福身上的目光也不禁地凄恻起来。
出发之日,婴茀随柔福与宫眷、百官一同出皇城至朱雀门外送行。赵楷与王妃兰萱同乘象辂前来,到了告别处,赵楷双手扶王妃而下,婴茀发现他凝视王妃的神情是她全然陌生的,宁静而柔和,含有难得的郑重,和一丝若隐若现的忧郁。而王妃依然表情淡漠,淡妆素裹,冰清玉洁般风骨。
看见柔福与婴茀,赵楷便微笑着向她们走来,对柔福道:“咦,妹妹竟能起这么早?莫不是趁机出来游春吧?”
柔福眼圈一红,啐道:“我是来提醒你,你上次答应我要为我画一幅樱花图,别一去金营就赖着不肯早早归来,故意把这事给忘了。”
赵楷笑道:“妹妹放心,此前已与金人说好,五日内我们必会返京,待今年樱花一开哥哥马上为你画。”然后又悠悠地转朝着婴茀说,“说起赖账之事,我倒想起似乎有人尚欠我一物没还。”
婴茀知道他是指上次所赌的那一吻,便含羞低头不肯答话。柔福却不明白,睁大双眸问:“谁欠了楷哥哥东西?不会是婴茀吧?婴茀,你欠楷哥哥什么?”
婴茀尚未来得及辩解已听赵楷在一旁道:“呵呵,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个秘密。婴茀,咱们不告诉她。”
柔福继续追问,赵楷只是笑吟吟地摇头不说,不久后便有宦官过来,对他说:“官家吩咐:天色已不早,请大王上马启程。”
赵楷点点头,柔福一把拉住他,流泪道:“楷哥哥,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呀!”
赵楷微笑着抚着她的头,说:“好,就算是为了我欠你们和你们欠我的东西,我也一定要回来。”
婴茀向他一福送别,他含笑颔首,然后转身走至兰萱身边,深深凝视她道:“我走了。”
兰萱微微瞬目以应,于是赵楷迈步向随从牵着候在一边的马走去。正欲策身上马,抬目间却看见兰萱明眸之中坠出两滴清亮的泪珠,滑过她如玉脸颊,悄然渗于丝衣纤维里。
他便又折回,立在兰萱面前,浅笑着问:“你曾说过,永远不会为我这样的男人流一滴眼泪,而今你这两滴眼泪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是为我而流?”
“我曾说过,嫁给你这样的男人是我最大的不幸。”兰萱直视他眼眸,道,“但若可以重来,一切必还会如现在这般,我依然会嫁给你。”
赵楷展臂拥住了兰萱,在周围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吻上了她的唇,良久才放开,那时的兰萱一向苍白的脸上淡淡地透出了些绯红之意,一抹少有的微笑点缀于上,竟是奇异地动人。
那是此日苍茫烟尘中最美的景象,婴茀默然看着,忽然有些怔忡。
果然赵桓与赵楷这一去便被宗翰扣留囚禁起来,将他们作为索要金银的抵押品,并将“犒军费金”升为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因国库已空,朝廷只得要臣民缴纳财物,百姓得知皇帝被扣押后也各自竭尽家中所有献上,甚至连一些福田院贫民也上纳金二两、银七两。但即便这样也难充欠款十之一二,金人又频频来催索,于是执政大臣又增二十四员侍郎官专职搜刮外戚、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闹得城中鸡犬不宁,却也只得金三十万两、银六百万两。
自上次大选宫女给金人后,宫中各处均冷清萧条了许多,各宫妃嫔、帝姬也都每日深锁在宫院之中于愁苦中度日。柔福也安静了不少,只数着日子天天叹息:“楷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一日深夜,忽见郓王府内知客来访,要求柔福摒退除婴茀外的杂人后,取出两套内侍衣服递给她们道:“郓王临行前嘱咐我说,如若七日后还不见他归来,就设法入宫找到帝姬与婴茀姑娘,把你们带出城外安置在城郊稳妥处。请帝姬与婴茀姑娘换上衣服跟我走吧,今夜守龙德宫侧门的禁卫与我相熟,又曾受过郓王的恩惠,不会不放行的。”
柔福很迷惑地问:“我们必须出宫吗?”
“是!”内知客斩钉截铁地说,“现在金人将皇上和郓王扣下,随时都有可能攻进城来,形势十分危急,郓王早料到这点,所以命我设法带你们出宫避难。”
“兰萱嫂嫂也跟我们去么?”柔福又问。
内知客神色一黯,道:“郓王走后,皇后就把王妃接进宫住了,我实在没法进大内带王妃出来。”
“啊!金儿也随皇后住在坤宁殿里!”柔福忽然想起。金儿是她的妹妹贤福帝姬。她的三个姐姐惠淑、康淑和顺德帝姬都已出嫁居于外,而贤福年纪尚小,朱皇后见她生得可爱,十分乖巧,自己颇喜欢,便把她养在自己宫中。“要走我也要带金儿一起走。”柔福严肃地说,想了想,又道,“还有串珠,也不能留她在这里。”
串珠是柔福的异母妹,赵佶废妃崔氏所生的宁福帝姬,性情孤僻,平日不爱说话,唯与柔福较为亲近。一听柔福还要带两人走,内知客面露难色,踟躇着说:“一下出去这许多人恐怕不太方便……而且现在确实没办法入宫去找贤福帝姬……”
“那我先不走,明天去求皇后让金儿到我这里来玩,若有可能,我把兰萱嫂嫂也带过来,再找到串珠,然后你晚上再来接我们。”柔福说。
婴茀闻声道:“我也不走,等明天跟三位帝姬一起走。”
柔福却转头对她说:“婴茀,你倒是可以先走,先出城等我们也是一样。”
内知客亦点头道:“既是这样,婴茀姑娘就先随我出去吧,分散走也好,人多了容易引人注意。”
婴茀尚很犹豫,柔福在一边笑着催促道:“快走吧,我们明晚就又可以见面了。要是都等到明天,别人见我们一窝蜂这么许多人深夜朝宫外跑,岂有不生疑的?”
在两人相劝下,婴茀终于同意随内知客先行。换了衣服后悄悄从宫院后门出去,一边走一边回首,柔福则在门内笑着朝她挥手,站得久了似乎被风吹得有些冷,便拢双手至嘴边呵了呵气,见婴茀还在看她便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那是国破之前的柔福留给她的最后印象。
内知客带婴茀到城郊一处僻静的村落里住下,然后赶回城等着晚上再去接柔福等人。不想世事迭变,只一夜情况已翻天覆地。
宋廷解银官梅执礼将好不容易筹到的金三十万两、银六百万两,外加衣缎一百万匹解往金军寨后,宗翰见财物不足数便大发雷霆,下令立即将梅执礼斩首,继续催缴欠款。赵桓无限愁苦地恳求说实在是国中无力筹够所欠之数,宗翰嘿然一笑,将一份《协议》摆在了他的面前:“原定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赵桓见他公然提出要以皇族、贵戚妻女充数的要求,立时气结,连连摇头不允。宗翰遂怒道:“若不答应我立即下令屠城,出兵前先把你头砍了祭旗!”赵桓惊惧万分,也再无他法,只好流着泪接过金人递来的笔颤抖着在协议上画了押。
宗翰命人将此有赵桓画押的文书送至开封府。开封府告知皇后、太上皇之后也立即遵旨,封锁了大内、艮岳、延福宫、龙德宫及诸王王府,准备选妃嫔、帝姬、王妃等折金准银送入金军寨。
此日正是婴茀出宫后第一日。
婴茀再没等到柔福前来与她相聚,连郓王府内知客也不见踪影。接着便听说一批批的皇族贵戚女子被络绎押进金军寨,她不知柔福是否也在其中,曾守在这些女子经过的路上观望,但见车马门窗紧闭,她们均被锁于车中,见不到具体模样,只闻凄哀哭声一路迤逦、不绝于耳。
不久后,金人按名册将几乎所有的宫眷一网打尽押回金国。婴茀再也顾不得打听柔福的下落了,心知她定然已同样被押北上,便匆匆跟着村里的人南逃避难,为免招是非麻烦就一直以男装打扮,并蓬头垢面以掩容姿。颠沛流离地随流民乱跑了许久后,才得知康王赵构已在南京称帝,不由地一阵狂喜,立即赶往南京。
可要见皇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南京城内流浪了很久才等到大赦之日他出宫巡视的机会。当终于看到赵构时婴茀百感交加,仿若隔世,她在突如其来的强烈喜悦与安全感中晕厥,待悠悠醒转时,她听见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瑗瑗现在在哪里?有没有逃出来?”
于是,她的泪,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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