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才人婴茀未央月隐-《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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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金
将柔福接回宫的次日,赵构即在朝堂上宣布晋封柔福帝姬为福国长公主。
在政和三年赵佶将公主之称改为帝姬后,民间就此议论纷纷,称这样一来岂非“天下无主”了,又有人说“姬”音同于“饥”,是皇帝国家用度不足之谶。自然这些说法当时臣子们是不会告诉赵佶的,但赵构这些年四处奔波,对民生民情民意了解得比他父皇清楚许多,听到臣民关于“帝姬”的议论后相当在意。且又有大臣进言说,周朝王女称王姬,是因为周王室姓姬,而宋皇族非姬姓,不可以为称,何况姬乃姬侍之姬,岂有至尊之女而下称姬侍。故此在建炎元年登基不久后赵构即命复“帝姬”为“公主”,将仁宗皇帝女贤德懿行大长帝姬改封秦鲁国大长公主,哲宗皇帝女淑慎长帝姬封吴国长公主。
这两位帝姬是如今仅存的两位自“靖康之变”中逃离出来的帝女。赵构自己的姐妹们,除了当年最小的赵佶第三十四女恭福帝姬,无一人幸免于难,全都被俘北上,而恭福也于建炎三年薨。而今柔福是唯一以当今圣上妹妹身份晋封的长公主,百官自然明白其重要性,待赵构诏书一下,群臣立即山呼万岁,联翩出列发言祝贺。
散朝之后赵构立即赶往绛萼阁探望柔福,并赐她新衣十二袭、首饰十二套、日常用品及玩物若干。柔福略看了看,淡淡谢过,脸上却无甚喜色。赵构叹叹气,对她道:“瑗瑗,这些你不喜欢么?还想要什么?九哥一定会为你找来。”
柔福抬头看着他:“九哥,我想回家。”
赵构一怔,和言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九哥的家就是你的家。”
“不。”柔福摇摇头,目光穿过宫门投往蓝天白云间:“我的家在汴京,九哥的家也在汴京,九哥不记得了么?”
赵构有一瞬间的沉默,但很快又微笑着转移话题:“九哥不知道妹妹喜欢些什么,这些东西是问过婴茀后为你置办的,可能总有疏漏之处,九哥再给你些钱零用吧,你还想要什么就差人去买。先给你五千缗钱可好?……不妥,太少了,一万吧……够不够?”
柔福漠然道:“九哥看着办。谢九哥。”
赵构的笑容隐去,目光也黯淡下来,良久才道:“你不开心么?为什么一丝笑意也无?仅赐妹妹区区一万缗实在委屈了妹妹。无奈经靖康之变后国力不比从前,百废待兴,如今一万缗直可当宣和年间的十万缗。妹妹放心,日后万事用度九哥会按你在汴京时的标准给予,你每月月俸也会与秦鲁国大长公主的一样。”
柔福浅浅一笑,含有隐约的讥诮:“九哥怎么老跟我提钱的事呢?如此说来,倒像是千金买我一笑了。”
赵构脸色一变,怫然不悦。伺候在两旁的宫女亦相顾失色,均心想这位长公主当真大胆,如今宫中哪有人敢如此对官家出言不逊,何况官家分明是好意,却被她这般奚落,不知该如何发作。
而赵构并没像她们猜想的那样大发雷霆,只黑着脸默然枯坐一阵后起身离去。宫人们忙行礼相送,柔福却不依礼起身,仍旧端坐着,脸上淡漠得不留丝毫情绪的痕迹。
这事很快传遍宫禁。午后潘贤妃与张婕妤在婴茀阁中聊天,提起柔福之事潘贤妃满面怒容,道:“福国长公主如此不知好歹,竟公然嘲讽官家!也不知官家怎么想的,又不是一母所生的亲妹妹,对她这么好作甚?”
婴茀解释道:“长公主刚从金国归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官家怜惜她也是人之常情。至于长公主那话,想必是无心的玩笑,不是刻意嘲讽。”
张婕妤亦赔笑道:“潘姐姐,长公主虽不是官家的同母妹妹,但现今整个南朝只有她一人是道君皇帝的女儿,对官家来说,又与同母妹妹何异?所以官家自然会特别看重她。”
潘贤妃仍然怒气不减:“要看重也应有度,官家对她未免太过重视了吧?靖康之变时金人抢走了宫中所有仪仗,这次官家为了接长公主回宫竟然命工匠昼夜不停地为她赶制云凤肩舆。回来后一下子赐那么多衣服首饰不说,还扬手就赠一万缗钱给她。张妹妹可还记得,你上月过生日,我为你向官家要五百缗钱他也不答应,还直斥我们用度奢侈!”
张婕妤闻言自嘲道:“我出身微贱,说到底不过是服侍官家的丫头而已,哪能跟长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相提并论。”
潘贤妃冷笑道:“我们虽都是服侍官家的丫头,但既有了名分就是长公主的嫂嫂,为何不能与她相比?我们相伴官家多年,难道在官家眼中,还不如一个根本没与官家见过几次面的异母妹妹么?”
话音未落,潘贤妃便发现张吴二人都朝门外望去,于是亦侧首去看,才发现柔福不知何时来到,此刻悄然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婴茀与张婕妤忙起身与她见礼,然后婴茀蹙眉问门外宫人道:“长公主来了怎不通报一声?”
柔福先答说:“我听说几位嫂嫂正在聊天,不想打断嫂嫂雅兴,所以让他们不要通报,我自己进来就是了。”
潘贤妃自恃身份较高,只起身站着,却不过来见礼。柔福便启步在厅中走了几步,四处打量,再指着潘贤妃微笑着问婴茀道:“婴茀,这位是谁?我猜应该是你的婶子阿姨吧?”
潘贤妃听她这一说只差没气晕过去,说她是婴茀的婶子阿姨,岂非暗指她看上去大婴茀十几二十多岁?
婴茀立即介绍说:“长公主,这位姐姐是潘贤妃。”
柔福故作惊讶:“是么?那我真是唐突了,请贤妃嫂嫂恕罪。我这爱以人的相貌判断身份的毛病是该改改了,从小到大没少闹过笑话,婴茀,这你是知道的。刚才听人说贤妃嫂嫂在跟二位嫂嫂聊天,进来一看竟没看出,还道是贤妃嫂嫂已经回去了呢……”
潘贤妃再也听不下去,冷冷说一句:“长公主慢坐,我该回宫了。”便转身出门。
柔福在她身后笑道:“嫂嫂慢走,有空多看看百戏。”
潘贤妃一愣,回首问道:“看百戏做什么?”
柔福答道:“看百戏可娱己,有利于改善心情。动不动就生气,绷着个脸,好易老。”
潘贤妃怒极,再不理她,疾步离开。张婕妤连呼几声“潘姐姐”,见她不应便转头朝柔福客气地笑着说:“长公主,我去劝劝她,一会儿再回来。”
柔福点点头,于是张婕妤追了出去。
婴茀请柔福坐下,然后温言道:“适才潘姐姐的话长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自去年太子薨后她心情一直不好,性情大变,说话也越来越直,得罪了人也不自知,其实她人本来是很和善的。”
柔福淡然一笑,问:“太子?是潘贤妃的儿子?他是怎么死的?”
婴茀道:“太子是潘姐姐于建炎元年六月生的,官家为他赐名为旉。太子体质比较弱,自幼就多病。官家这些年戎马倥偬,也没足够的时间和条件寻访名医为太子根治,太子便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建炎三年秋天太子在建康行宫又感染了风寒,为他奉汤药的宫人行走间不慎误踢倒了一个金香炉,香炉落地有声,太子听见后立即吓得全身抽搐,病情立时恶化,不几日便薨了。官家和潘姐姐都悲痛不已,最后把那个踢倒香炉的宫人斩了。”
柔福默默听着,须臾冷道:“是该死。”
婴茀叹道:“那宫人踢倒香炉令太子受惊而死的确罪不可恕,可毕竟是无心之过,因此送掉了性命却也有几分冤。身为侍女,当真命如草芥……”
“我不是说她。”柔福打断她道,“我是说太子该死。”
乍听此言,婴茀惊愕之下盯着柔福无言以对。
柔福一脸冷漠,续道:“一个连一点响动都吓得死的太子要来何用?若是不死,长大了也是个性情懦弱的主。这样的人如果继承大统,只怕连如今这半壁江山也保不住,倒是早点死的好。”
婴茀急道:“长公主切勿如此说!若被官家知晓难免会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柔福冷笑道,“我的意思很清楚,难道我说错了么?”
2.素衣
婴茀不便接话,就顾左右而言他:“长公主今日穿的旋裙果然很合适。那黄色是以郁金香根染的,纯净明丽,刺绣处缀上真珠,穿在长公主身上当真相映生辉、贵不可言。前几日官家命我为长公主准备衣物,我当即首选了这套,不知长公主可还满意?”
柔福道:“让你费心了。其实何须精心挑选,我早不是昔日养尊处优的帝姬,即便穿戴布裙荆钗又有何妨?”说着留意打量了一下婴茀,见她里着白色罗裙,外罩一件浅碧褙子,衣襟四周刺绣锦纹也是略深一些的绿色,头上挽了个芭蕉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翡翠珠花,看上去甚是素净,于是便笑了:“婴茀,你这打扮倒令我想起一个人来。”
婴茀颇有些尴尬,低头道:“长公主是指郓王妃?官家一直提倡后宫妃嫔节俭度日,所以我着装较为素淡,倒不是有意要东施效颦。”
“你又多心了。”柔福说,“我只是看见你穿绿衣,便不禁想起了我那爱穿青碧颜色衣裙的嫂嫂,至于你如此打扮的原因我根本没多想。”
婴茀一时无语,稍过片刻轻声问道:“长公主可有郓王妃的消息?一别数年,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她死了。”柔福淡淡道,脸上无谈及亲人伤逝时应有的哀戚之色,只作陈述事实状,“当初我们一同被押往刘家寺金军寨,那些天不断有女子受到金兵将士骚扰,大家终日胆战心惊满怀戒备地活着,大多女子都故意蓬头垢面,以泥涂黑肌肤,以免被金人看出自己秀色。但兰萱嫂嫂却不这样,她素有洁癖,一向是个冰肌玉骨般的女子,容不得一点污垢,只要有水她必会把自己洗漱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时刻保持着王妃应有的高雅气度。可这也给她带来了必然的灾祸。有一天,押送我们的金军将领命人带兰萱嫂嫂去侍宴。金兵一朝她走过来她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在他们手伸来抓她之前她便厉声喝止,说:‘我会随你们去,但不许碰我!’金兵竟被她气势镇住,缩回了手。于是兰萱嫂嫂回头深视我们一眼,然后抬首出门,走到院中时忽然疾步朝一角的古井奔去,金兵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纵身跳入井中。”
婴茀目泛泪光,泫然叹息:“那些金兵就没设法救她上来么?”
柔福继续道:“井很深,天气又冷,没人愿意跳下去救她。倒是有人找了些竹竿绳索伸入井中想把她拉上来,但她又怎肯借此求生?只听她在水中不断挣扎,却决不去抓任何竹竿绳索,最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井中之水涟漪散尽,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唉,她一开始要保持王妃尊严而坚持不污面的时候就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婴茀道,“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她意料之中,自尽,只是迟早的问题。一个连面上一点污垢都不能忍受的人又怎会在金国忍辱偷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柔福,暗暗懊恼自己言辞欠妥,倒像是当面讽刺她一样,忙解释道:“当然,我不是说所有人都应该像王妃那样决绝,忍辱负重地坚强活下来以待回国之日更为妥当……”
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口拙,柔福脸色未变,婴茀却先面红过耳。
柔福漠然看她,倒似不愠不恼,但随后吐出的话却字字刺骨:“靖康耻一日不雪,在南朝与在金国活着又有何异?不过都是忍辱偷生,真要有区别也仅在五十步与百步间。”
婴茀先有一愣,随即温和地笑着道:“好端端的,我们说这些干什么?是我不对,不应该提如此不开心的事。”
柔福忽然又微笑起来:“婴茀,你似乎很关心兰萱嫂嫂,却不问一点我楷哥哥的消息,想当年他花那么多时间教你,竟是十分冤枉呢。”
婴茀听她重提赵楷更是不自在,低头凝视茶杯中茶色,道:“当然,郓王的消息我也很想知道,此外同样很关心道君皇帝、太上皇后等宫中主子的情况,之所以先问郓王妃是因为长公主先提起吧了。”
不敢应对柔福迫人的双眸,婴茀知道自己的话是违心的,在某种程度上她的确关心郓王妃要比郓王来得多。她与兰萱不过相逢两次,但只这寥寥两面兰萱却已把自己清丽出尘的影子烙在了婴茀心里,让她总在静默间、梦阑时想起来。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不仅美丽清雅,还有含威不露的气势,冷冷看你一眼就仿佛看穿了你的所有心思,瓦解了你本来预备的防卫力量。兰萱拥有最纯净的高贵气质,和天生的、足可母仪天下的皇后风范。
母仪天下。这词令婴茀想起以前赵楷为她看手相时说她有飞凤凌云之像,将来必可入侍君王,若再懂得把握机遇,最后母仪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过数年,如今婴茀回头再看,已完全明白当时赵楷如此说,是暗指他将来要继承皇位纳婴茀为妃,甚至以后立她为皇后。可婴茀每每忆起兰萱就总有些淡淡的自惭形秽感,何况那日观他们夫妻城外分别一幕,更觉那时赵楷说的不过是些轻浮的混话,或与兰萱斗气后的气话。其实,她几乎可以断定,他与兰萱必定是相爱的,而她却不敢肯定赵楷对她的感情就一定是爱。或许,她有点悲哀地想,一开始是她的勤奋与上进心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后她对他的抗拒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所以他乐于常来看她逗她,将她当作猎艳和雕琢的目标。假若日后即位的是他,他必会纳她为妃,也会宠爱她,像太上皇当初宠爱王贵妃和大小刘贵妃一样,但这样的宠爱绝对不会如他与兰萱的感情来得深刻,即便他们的感情那时常以彼此冷对和疏离的形态出现。
因此她常常庆幸年少时她那自卑的心态挽救了她,本着自我保护的宗旨不敢接近光彩夺目风流倜傥的赵楷,没让他走进自己的生命,如今看来,这样的做法何等明智正确,虽然,现在她嫁的男人给予她的感情也未必如她希望的那样,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郓王……还好吧?”沉默许久,婴茀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从来就不是她最牵挂的人,可对她来说有着远超一般朋友的意义,却也相当重要。不知当年那白衣翩翩的俊雅公子,如今在金国是否还能潇洒言笑依旧。
“他既被你视作与一般人一样,我又何苦多说什么。”柔福一边说一边起身,“我有些倦,要回去了。”
婴茀忙站起相送,见她有不悦之色,便也不再多问。
柔福走出门,略站定停了停,转头过来对婴茀说:“他还行,至少还没死。”
柔福入宫不久后金军再度大举南侵,目标直指赵构的江南朝廷,很快连破扬州、承州二镇,楚州亦岌岌可危,若楚州再不保,临安形势便也很危险了。赵构一面下诏急召通、泰镇抚使岳飞率部将以救楚州,一面命预备车马带后宫宫眷幸越州避难。
嫔妃宫女们立即收拾行装忙作一团,但柔福竟然端坐于阁中丝毫不动,并不许阁中宫女内侍为她收拾衣物行李。赵构得知后遂命婴茀前去相劝,不想婴茀这一去似乎也不见效,到车辇备好行将启程时还不见柔福自阁中出来,于是赵构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地迈步前往绛萼阁找柔福。
只见柔福坐在厅中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任凭婴茀在一边好话说尽也置若罔闻。赵构便走上前问:“瑗瑗,为何不想走?若有什么割舍不下的玩物命人一同带走就是了。”
柔福抬头,应之以一清如水的双眸:“九哥,我本来以为从金国回来后就不会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赵构听得颇为心酸,温言劝道:“不过是幸越州数月而已,很快会再回来的。我记得妹妹最爱出门游玩,越州的景致也很好呢,妹妹不想看看么?”
柔福扯出一丝冰冷笑意:“幸?这字好熟悉。九哥即位也没多久却已把父皇那些东幸南幸的手段全学会了。”
赵构脸霎时尽黑,抿唇狠狠地盯着柔福,周围的空气便在他沉默的愤怒中凝结。婴茀悄悄挨到柔福身边,伸手到她身后拉了拉她衣裾,示意她开口赔礼告罪。柔福却并不理睬,反而站起身直视赵构道:“九哥,我们不要再退后逃跑好不好?就留在临安迎敌,然后打回汴京去,打到金国去,把父皇和大哥救回来……”
“你懂什么!”赵构怒道,“你道国家大事跟你们小女孩过家家一样,你说怎样便能怎样?暂时退后避祸是必须的权宜之计,敌我力量悬殊,一味死撑下去只能是以卵击石。靖康二年父皇曾有再度南幸之意,但大哥接纳了臣子的意见继续留守汴京,结果又怎样?”
“那不一样!”柔福立即反驳,“当时确实是力量悬殊,而现在主要是态度问题,大宋未战便先怯了。九哥,靖康二年五月宗泽进援汴京后一度稳定了局势,他后来一连上了二十四道《乞回銮疏》,求九哥回汴京重建都城,九哥为何不答应?如果当时九哥回去,增强汴京的防卫,那今年二月汴京便不会再度沦陷了。九哥,你出使金营时的勇气呢?你傲视敌酋的气概呢?如今金兵就那么令你害怕么?”
赵构怒极扬手,似马上便要落至柔福脸上。柔福不畏不惧,傲然仰首以待,玉齿微微咬唇,半怨半恼地看着赵构。
赵构手重重落下,不过却一掌击在了身旁的桌上,桌上的杯盏茶壶立即弹跳而起,倾倒滚落而下,脆响连声,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随后他冷冷扫视两旁的宫女,命令道:“你们扶福国长公主上车。”
宫女明白他是要她们架柔福出门,答应了一声便过来“相扶”。柔福却朝她们怒目而视,道:“我就不走,你们谁敢过来?”
宫女们便都愣住了,不知是否该继续“请”她。
赵构见状亦不再多说,直接伸臂拦腰一抱便把她抱了起来,然后不顾她的挣扎,径直出门朝备好已多时的车辇走去。婴茀先是一惊,随后镇定地转身令柔福的宫女内侍们立即为长公主收拾行装放入车中。
柔福仍在不断挣扎,双手使劲推搡捶打着赵构,赵构遂加大双臂力道,将她仅仅箍于怀中。这个动作却奇迹般地令柔福瞬间安静下来。她静静地依在赵构怀里,在他感觉到她的顺从而诧异地低头看她时,她的微笑如秋水涟漪,缓缓漾开,双目中甚至浮升起一层朦胧而妖冶的水雾。
赵构心旌一荡,那日华阳宫中他抱她入萧闲馆的尴尬回忆席卷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融入许多负罪感的苦涩的喜悦。但他不会让他的异样反应形之于色,他维持着漠然的神情,继续扮演他劫持者的角色,一步步有条不紊地行走着,目的地是车辇所停之处。知道现在自己怀中的她比当初那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更为危险,竟长成了妖魅一般的女子,他再不垂目看她。
“九哥,”柔福忽然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我不走,是想看你会不会留下来用尽所有力量与金军对抗——为了保护我。”
“真是个傻念头。”赵构柔声对她说,目光依然投向前方而不落在她脸上:“九哥会保护你一生一世,所以要把你带到最安全的地方,不让你面临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险。”
3.太后
到了越州行宫后柔福依然如故,态度冷漠,言辞尖刻,潘贤妃对她毫不理睬,张婕妤人虽和气、性情开朗,但对她也保持距离敬而远之,赵构与婴茀倒是都常去看她,却每每被她有意无意的话刺得不悦而归。有一次婴茀的侍女在与潘贤妃的侍女聊天时不慎说漏嘴,把上回柔福在婴茀阁中说太子该死的话告诉了她,此话传到潘贤妃耳中自是引起了她的极度愤怒,立即哭喊着跑到赵构面前,说宫中竟有人如此嫉恨太子,在他死后都还在恶意诅咒,加油添醋地把柔福的话复述了一遍。
赵构听后亦大怒,问是何人如此放肆恶毒,潘贤妃使使眼色,于是她身后的侍女春梨跪下低声说:“是福国长公主在临安吴才人阁中说的。”
赵构闻言却立即沉默了,然后凝视着春梨缓缓问道:“此事你怎知道?”
春梨答说:“是吴才人阁中的浣柳告诉奴婢的。”
赵构默思片刻,冷冷下令:“传朕口谕:宫人浣柳、春梨编造谣言、搬弄是非,企图诽谤福国长公主,各杖责二十。如有再犯,必严惩不饶。”
一听这处罚决定春梨自是大哭不已连呼冤枉,而潘贤妃亦气得面色发青,不顾身份地大声质问赵构为何如此袒护柔福,竟连她咒骂自己儿子也能容忍。
赵构不理她,命左右内侍道:“请贤妃回阁中休息。”待内侍们把潘贤妃架回去后,又命人把吴才人召来。
婴茀一入赵构寝殿立即跪下请罪:“臣妾管教无方,致使宫人肆意诬蔑诽谤福国长公主,请官家责罚。”
赵构叹息道:“你起来吧。其实朕知道,瑗瑗肯定说了那样的话。”
婴茀掩饰道:“长公主未曾说过,我们只是提到太子,可能是浣柳听岔了……”
赵构摆手打断她:“你不必为她遮掩,若提到太子的死,她不说这样的话反倒很奇怪……唉,想当初她是个多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短短三载,她的心肠竟可以变得这般硬,说出话来这般恶毒。我们如此真心待她,她也并不领情,似乎再也没人能打动她了。”
婴茀想了想,道:“或许有个人可以劝导长公主,让她变得温和一些。”
赵构睁目问:“谁?”
婴茀答:“隆祐太后。”
隆祐太后孟氏是赵佶的哥哥哲宗赵煦的原配皇后。赵煦即位几年后,他的祖母宣仁高太后及嫡母钦圣向太后为他广选了百余名世家女进宫,经仔细观察后发现马军都虞候孟元的孙女操行端淑、性情幽娴,而且天生丽质,两位太后均十分喜爱,便着重培养她,长留身边教以女仪,于元祐七年将其册封为后,当时赵煦十七岁,孟氏十六岁。
婚后初期这对小夫妻倒也相处融洽,赵煦很宠爱皇后,每日画眉点唇形影不离,看得向太后很高兴,但高太皇太后却每每叹息说:“皇后美丽贤淑,可惜似有福薄之相,以后国家若有何变故,很可能会由此人受祸。”
垂帘听政的高太皇太后崩后赵煦亲政。赵煦自未足十岁即位时起就一直生活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下,太皇太后对他管教甚严,无论是朝政还是生活都一手控制安排,于是太皇太后崩后赵煦被压抑的逆反心理瞬间爆发,大刀阔斧地进行政治改革,大肆罢黜高太皇太后任用的旧派官员,起用新派官员章惇为相,重用蔡京蔡卞兄弟,并令王安石女婿蔡卞负责重修《神宗实录》,表明力翻前案,要继承父皇神宗赵顼遗志变法的决心。
但赵煦年少冲动容易被人利用,一味偏信的章惇、蔡京等小人得势之后又对旧党官员进行了猛烈的打击,元祐年间得高太皇太后重用的官员几乎全遭罢黜贬放,政局日趋混乱,章惇、蔡卞甚至还劝他将已故的祖母高太皇太后贬为庶人,赵煦也险些照办,后来在向太后的哭劝下才放弃了这个不孝的念头。
孟皇后是两位太后培养出来的,自然看不惯赵煦过于反叛的行事作风,经常出言相劝,赵煦刚开始还能听上几句,但次数一多便渐渐对皇后的谏言感到厌烦了,细想来与皇后的婚姻也是当初太皇太后给他安排的,于是更感不快,加上又开始广御妃嫔,对皇后遂日益疏远。
当时赵煦后宫中有位姓刘的婕妤,姿色艳丽,巧言善语,最会揣摩赵煦心意,事事顺着他,不说一句他不爱听的话,因此很得赵煦宠爱。她又内拉拢宦官郝随,外勾结宰相章惇,渐有羽翼后便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终日密谋如何废后夺位。在孟皇后面前也态度嚣张,不像其他妃嫔那样按顺序侍立于皇后身侧,而常常倨傲地背对皇后而站。皇后的宫人们都看不过去,忍不住出言呵斥,但皇后却相当宽容,并不与她计较。
一年冬至节,孟皇后率众妃嫔去景灵宫朝谒向太后,那时太后尚未登殿,后妃们便坐于一旁静候。后妃的座椅是按等级制造的,对使用者身份有严格限制。但刘婕妤却故意要内侍为她搬皇后所用的那种椅子给她坐。内侍请示皇后,皇后也不与她争什么,点头同意,于是刘婕妤便如愿以偿地坐上了皇后的椅子。她心下得意,便左顾右盼,十分张狂,看得周围妃嫔宫人都颇为愤懑,便有人故意设计捉弄她。只听有人传唱道:“皇太后出!”孟皇后立即起立迎接,刘婕妤与众妃嫔亦随同起身,等了片刻却不见太后现身,于是众人复又坐下,不想突有“扑嗵”一声响起,大家侧头一看,发现是刘婕妤摔倒在地——原来有人在她起立时把她身后的椅子悄悄撤去,她并不知晓,猛地坐下去便坐了个空。周围人见状均哈哈大笑起来,孟皇后也忍俊不禁地掩唇一笑,被刘婕妤看见遂怀恨于心,认定了是皇后在捉弄她令她当众出丑。
回头刘婕妤一见赵煦便呼天抢地地哭诉,说皇后如何如何欺负她。赵煦虽然宠爱她,却也心知是她越礼在先,另外也没证据可表明此事是皇后主使,就只好言劝慰一番,并未找皇后麻烦。
刘婕妤仍愤恨不已,她的亲信郝随便劝她道:“婕妤不必再为此事哀戚了,只要能早日为官家生下皇子,这皇后之位迟早是婕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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