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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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宁福的宗隽也觉奇怪,正欲过去看,却见宁福已迅速将黄纸折好放入袖中,应道:“没什么。我们快去吧。”
快步跟上瑞哥,她这次走得相当匆忙,像是想尽快远离宗隽视线。
附香羹煮好后,宁福亲自送入柔福房中,对宗隽道:“二十姐进食不喜多人在侧,请八太子与侍女暂时回避,也容我私下劝劝她。”
宗隽答应,带着瑞哥等侍女离开。宁福送他们出去,旋即轻轻关上了门。
宗隽却未走远,唤瑞哥过来问:“你用来包茴香的那张黄纸上可是写了字?”
瑞哥点头:“是,上面有一些汉字。”
宗隽一把揪住她衣领将她拽至眼前,低声冷问:“写了什么?”
瑞哥吓得瞠目结舌,慌忙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纸是我在路上捡的,因为茴香上有水,所以用来包裹……写着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八太子也晓得,我虽会说汉话,但并不识字呀!”
宗隽见她神色不像是说谎,便放开她,挥手命侍女散去,自己则缓步走回,默然立于柔福卧室外的一侧窗边,轻点破窗纸,窥看室内情形。
但见宁福托着瓷碗调羹,和言劝柔福饮,柔福依然不理,还是闭目而眠的模样。宁福便搁下碗,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屏息听四周动静,未见有异状,才自袖中取出那页黄纸,仔细展开,递至柔福眼前,微笑道:“姐姐,你看看,这是什么。”
柔福仍无反应,宁福便俯身问她:“跟九哥有关,姐姐不想看么?”
柔福这才微微一动,侧首看看宁福,再迟疑地将目光移向那黄纸。
她静止了很长时间,然后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抓住黄纸,挣扎着想坐起来。宁福忙扶她坐起,她便半倚在宁福身上,急切地、反复地辨认纸上的字。
终于,她的喉中发出一声呜咽,泪水也掉了下来,唇角的幅度却像是在笑。
宁福帮她拭去泪痕,含笑劝道:“这是多好的事,姐姐应高兴才是,别哭别哭。”
柔福点点头,也努力在笑,但一连串的泪珠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最后她将黄纸紧贴在胸前,头轻抵在膝上,开始出声恸哭。
宁福也没再劝她,坐在柔福床头,一手揽住柔福的腰,一手环住她肩,如此拥抱着她陪她落泪。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抚着她发丝安慰道:“这纸是裹着茴香被送进来的,好兆头,茴香,茴香,姐姐回乡有望了……”
柔福侧身,紧紧搂住宁福,伏在她肩头啜泣。宁福与她相拥,轻拍她背,又柔声劝道:“最重要是活着,因为有人在等你。”
听到这熟悉的话,柔福身体略微一震,她支身坐直,半带询问地看宁福。
宁福浅笑,引首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你及笄的那天,我也在……”
柔福怔怔地默思片刻,双颊渐渐浮上一层红晕。
宁福不再多说,若无其事地托起盛附香羹的碗,对柔福道:“这羹妹妹调得辛苦,如今都快凉了,姐姐还不尝尝么?”
柔福便也露出了微笑。宁福亲手以勺一点点地喂她,柔福亦安静地一点点饮尽,其间手一直牢牢地握着那卷黄纸。
暮色四合时,宁福出来向宗隽告辞:“二十姐饮下附香羹,也略吃了一点东西,现在已睡着,应无大碍了。天色已晚,串珠不便久留,请八太子让人送我回宫吧。”
宗隽靠近她,右手手指轻抚她脸庞,随意应道:“既然天色已晚,往来不便,不如在此留宿一夜,明日再回吧。”
一壁说着,一壁沿着她脸与脖颈抚下去,当手指触及她锁骨时,宁福淡淡朝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摸,低眉细语道:“既然八太子准备把我送给大皇子,那让我留宿于王府中是极为不妥的。”
宗隽大大诧异,收回手一蹙眉:“你怎知道此事?是我母亲告诉你的。”
宁福不答,只轻轻摇了摇头。
宗隽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又笑了,二指托起她下巴,引她与自己对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抢了你姐姐而不要你?”
宁福轻声道:“串珠枯瘦,相貌平凡,而姐姐有倾城之姿……”
宗隽摆首,漫视她双眸微笑道:“那是因为,串珠,你很聪明,又太善解人意,这真不好。”
宗隽备轿送走宁福,随即回柔福房中看她。
柔福沉沉睡着,唇边有一缕安恬笑意。宗隽立于她床前片刻,未见她有知觉,才徐缓地掀开她一角锦被。
不出所料,那卷黄纸仍被柔福搂在怀中。
宗隽小心翼翼地将黄纸抽出,没有惊动她。
展开一看,心底隐约的答案终于得到证实——那是五月赵构即皇帝位于应天府后广布天下的赦书。
6.黑蝶
往后几日宗隽让柔福静养,在她醒着时也没去看她,但命瑞哥一刻不离地随身服侍柔福,若有异状随时过来禀报。
宗望的丧礼即将举行。依女真风俗,死者亲戚、部曲、奴婢要准备牲牢、酒馔在葬礼之前焚烧,以为祭奠,名为“烧饭”。宗隽也不例外,连日让家奴在府中宰杀牲畜,并增购酒馔以备宗望丧仪之用。到了丧礼举行那天清晨,宗隽命人将牲牢酒馔一一列于院中,准备送往宗望墓地。
祭祀品数量极多,几乎所有的家奴都忙碌起来,往来奔波于厨房酒窖与前院间,动静颇大。想是引起柔福注意,问了瑞哥原因,在宗隽即将出门时,她急促地赶来,朝他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你二哥死了,我五姐姐以后会怎样?”
“你想知道?”宗隽问。见柔福点头,他唤来瑞哥,指着头发松散面容憔悴的柔福命道:“给小夫人换身素衣,好好梳梳头。”
让家奴把祭品先送去,宗隽自己留下等待。过了一会儿,瑞哥领着身穿左衽小袖女真衣裙的柔福回来。那衣裙全然素白,绫绢制成,没有任何图案,只在边角处略有波纹状刺绣,也都是白色的。侍女将柔福的头发披垂于肩后,再挑出几缕结辫,其上着白色素巾,并饰以白羽。待她出现在宗隽面前时,他上下一打量,满意地笑了笑,一顾身后:“上车。”
他带她乘车出城,行了许久才抵达。柔福下车抬首一望,发现这是一片墓园,不远处有一高阔土堆,其下挖有地穴,看上去是供安放棺椁之用,周围已聚满了人,在一灵柩前或跪或立,均面带哀戚之色,有数十名女子跪成两列正放声哭拜。
柔福仔细寻找,未在其中发现茂德,遂满目忧色地问宗隽:“我五姐姐呢?”
宗隽抬目越过柔福头顶朝左看:“那里。”
柔福顺着他目光看去,他所指之处有许多的家奴,高高举着纸扎的房屋、侍从、车马等仪物,白幡飘飘,那些纸人面目呆板,却都带有诡异的笑。
有些毛骨悚然,柔福越发不安,复又问:“五姐姐呢?”
宗隽纹丝不动地站着,微笑:“再看。”
柔福再望过去。只见花花绿绿的仪物与面色惨白的纸人,在家奴所举的竿头迎风颤动,后面有个柴堆,上方插满了白幡,似有意识的妖魅,不时随风飘舞,再倦倦落下。骤然加强的阳光透过仪物白幡偶尔遗漏的缝隙扑面刺来,迫得柔福以手覆额,瞬了瞬目,其间有风送来一缕纸钱怪异的味道,和一阵激越绵长的马嘶声。
再次睁目,风舞得正急,拨开了层层白幡,露出了柴堆顶上的景象。一匹纯白的雕鞍宝马全身被缚以密密的铁索,屈膝绑在柴堆上,而它的旁边立有一枯木树干,上面同样以铁索缚着一名白衣的女子。
柔福面色霎时苍白,失声呼道:“五姐姐!”
柴堆下忽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尖锐惊叫,几乎与柔福声音同时响起:“放开我!不要烧我!”
那是柔福与宗隽都认识的人,茂德的侍女李仙儿。两个家奴强架着她,要把她拖往柴堆。她手脚齐动奋力挣扎,声嘶力竭地哭喊求饶。家奴好不容易把她架上柴堆,但怎么也不能把疯狂反抗着的她缚牢在树干上。铁索几次三番都被她挣脱,最后一名家奴动了肝火,拔出一把匕首狠狠朝她捅去。李仙儿闷呼一声,双手掩着被刺的腹部倒在柴堆上,另一家奴拾起一根粗柴往她头上重重一敲,见她再也不动,才拔出匕首,将她安放在茂德帝姬足下,两人先后下来。
目睹这血腥事件在眼前发生,柔福捂着口痛苦地后退数步。被缚的茂德帝姬在黝黑的铁索下动弹不得,这期间一直垂首阖目,听见李仙儿哭闹也没抬眼看。似已疲惫不堪,懒顾生死,她无神采的脸上一味漠然,不见喜忧之色,只垂下一头及膝的长发,拂过她青白素净的脸,凄婉地飘逸于风中,像一只招魂的手。
“他们要把五姐姐怎样?”柔福忽然有些明白,惶然问宗隽,情急之下一手抓住他的手腕。
天不冷,她的手却冰凉。宗隽瞥她一眼,道:“和宗望生前最爱的名马一起生焚殉葬。”
虽已猜到,柔福仍一怔:“你们要把她活活烧死?”
宗隽默认。感觉到柔福的手渐渐松开,“生焚殉葬何其残忍,你们金人还是人么?”他听到她说。
宗隽未答话。柔福呆立半晌,像是作了什么决定,她对他说:“如果你肯救五姐姐,我……”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野利,”宗隽止住她,“不会与你作任何交易。”
抬首不再看她,任柔福失望哭泣他只是不理。此时忽闻车辘声响,有一列车辇渐渐驶近,仪仗侍从一见可知是自宫中来,众人见状均肃立迎接。其中主要的凤辇于墓前停下,侍女启帘,自内扶出一素衣丽人。
远黛含烟,顾盼生姿,宗隽认出她便是完颜晟新纳的赵妃玉箱。
随她同来的宫内内侍对宗望夫人唐括氏说:“赵夫人奉郎主之命为二太子送葬。”
唐括氏忙与众人迎上施礼,玉箱亦盈盈浅笑着还礼,再启步去灵前上香。
柔福一见玉箱,似窥见一线生机,抹去眼泪立时朝她跑去,牵着她的袖子切切道:“玉箱姐姐,快救救五姐姐,他们要把五姐姐生焚殉葬!”
玉箱转目看看她,一言不发,淡定地将袖角自柔福手中轻轻抽出,继续从容不迫地走至灵前,点了一炷香,神色肃然地依礼三拜,将香插好,再转身对期盼地看着她的柔福说:“二太子生前最宠爱茂德帝姬,而今二太子薨逝,茂德帝姬理应相随于地下。生焚殉葬是女真习俗,唐括夫人请求已得郎主许可,此事已决,不会再变。”
柔福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她:“玉箱姐姐?”
玉箱冷扫她一眼,又道:“快回八太子身边去,这是二太子葬礼,不可四处乱跑大呼小叫。”
柔福一阵沉默,随即蹙眉仰首,对玉箱道:“你委身金人,就真把自己当金人了?做了金国皇妃没几日,奴颜媚骨的伎俩倒学了个周全。”
玉箱不恼不怒,抬目一看赶过来的宗隽:“八太子,管好你的女人。”
宗隽颔首:“是,夫人。”立即揽住柔福的腰,强把她带离灵前。
柔福被迫随他走开,却仍含恨回首,盯着玉箱切齿道:“可叹孝骞叔叔一世忠义,竟生出了你这样的不肖女!”
玉箱拜祭既毕,唐括氏遂命点火焚化殉葬品。几名家奴马上点燃火把,迈步走向柴堆。
“不要!”柔福见状当即哭喊起来,就要往那边跑,宗隽拦腰箍紧她,不许她靠近。
几簇火焰自柴堆底部次第燃起,柴上加有油,火焰因此迅速升腾,逐渐围成个火圈,不住向中心侵蚀。白马悲声嘶鸣,而烟火中的茂德依然静默垂目,生气仿佛已在烈焰焚来之前消散。
一匹马忽地自远处奔来,其上的男子下马后猛然拨开人群朝柴堆冲去,同时不住地悲呼:“福金!福金……”
柔福闻声睁开哭得蒙眬的双眼,看向那男子,然后惊讶地唤:“五姐夫!”
那男子正是茂德的驸马蔡鞗。他原本容貌清俊,但此时已憔悴瘦弱不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匆忙赶来,一身青色单衣暗淡残破,满面尘灰,凌乱的头发上沾有几点破碎的树叶和草絮。
几名家奴已将他中途截住,他无法挣脱,便颓然扑倒在地,双目通红,似欲泣血:“福金……”
被缚的茂德缓缓举目,在被烈焰升温的空气浮光中缥缈地笑:“驸马……”
烟越来越浓,茂德开始咳嗽,但却似一下有了精神,边咳边大声对蔡鞗道:“驸马,福金先去了,你多保重,替我好好照顾爹爹……”
蔡鞗努力点头,早已泣不成声,双臂都被人架住,再也无法靠近茂德一步。
烈火不断翻卷而上,火舌渐渐舔及白马与茂德。柔福情急之下一口咬在宗隽手臂上,他手微微一松,她挣脱他控制,又踉跄地朝前跑了几步。
此刻有人在身后扬声唤她:“二十姐。”
这声音让柔福稍稍镇静,她含泪回首:“串珠……”
宁福是随玉箱来的,刚才柔福一心求助于玉箱,没留意到她也在车列中。
“没用的,”宁福走近对她说:“你救不了她,我们都救不了她。”
柔福心知她没说错,在金人面前,她们的力量弱如蝼蚁,自己都无法拯救,更遑论他人。她虚弱地跪倒在地上,见整个柴堆成了巨大的火球,烈焰怒张,已将茂德全然吞没,像是会无休止地燃烧下去,她双手掩面,泣道:“香云、金儿、仙郎,现在又是福金姐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个在我面前消失,却救不了她们……”
宁福亦在她面前跪下,流着泪拥抱她,在她耳侧道:“虽救不了她们,但我们至少还可以保重自己。若还有希望,就要好好活下去。”顿了顿,她用更低的声音幽幽说:“爱,爱你的人;害,害你的人。”
两位素衣的女子跪在地上相拥而泣。风一阵阵掠过,带着星星火点的灰烬飞出,漫天飞舞,很快有几片灰烬飞来,落在她们白色的衣袖上,像寻枝小憩的黑蝴蝶。
7.马会
此后宗隽往来于京中各兄弟府邸之间,与他们或欢宴畅饮,或出城打猎,与他们每一人都相处融洽,却又不会与其中某一人过从甚密。争柔福之事令宗磐始终耿耿于怀,与宗隽相遇时每每面露怒色,有意挑衅,而宗隽总一笑而过,再不与他针锋相对。到宗磐生日那天,宗隽把宁福及与母亲一起准备的厚礼送入宗磐府中,未料宗磐居然爽快收下,没给他脸色看。
三日后,宗磐在府中开“名驹会”,说是新近自西夏马商手中购得数匹绝世名驹,邀请宗隽等兄弟前往。待众人到齐,宗磐领他们至府内马场,一指十数匹齐列于场中毛色各异的骏马,道:“这些马都是传说中的名驹,每一匹都有来历,请诸位细细品鉴。”
众人趋近细看。宗幹中意于一匹浑身雪白,无任何杂色,状极雄美的高头骏马,观察抚摩之下啧啧称奇,问宗磐:“这马叫什么?花了多少钱买来的?”
宗磐道:“叫白义。因为它通体雪白,又极忠于主人,一生不事二主,所以得了这名字。为了买它,我足足花了千两黄金。”
宗幹笑道:“只要真是千里马,千金买骨都是值得的。这笔买卖做得不错。”
宗弼看中的那匹毛色白中带金,闪闪生辉。得到宗磐许可,他骑了上去,在场内奔驰。马速极快,只短短一瞬已绕了一圈,如一团金光呼闪而至,状极绚丽。众人连声叫好,宗磐便得意地介绍:“这马名叫逾辉。汉人说周穆王有八匹骏马,常常骑着巡游天下,这就是其中一种了。我用了整整一斛南朝夜明珠才换到。”
又有人先后指着五颜六色的赤骥、盗骊、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等名驹问价,宗磐答道:“那些都是用南朝女人换的。最便宜的以十个女人换一匹,最贵的值五十个女人。”
众人纷纷笑赞:“值!”
下马后的宗弼一转首,见宗隽独自一人站在一匹黑马旁默默地看,久久不出声,而那马体态极普通,而且垂着头,极慵懒的样子,唯一奇特的是马耳呈绿色。觉得诧异,宗弼便问:“八弟,这马没精打采的,有什么好?”
宗隽笑笑说:“四哥,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就是伯乐相中的绿耳了。”
宗磐鼓掌,走到宗隽身边:“宗隽果然好眼力,这就是绿耳。”说完以指一叩其双耳,马抬首肃立,方才的颓态消失无踪,旋即扬蹄,奔腾如飞。
旁观者连声惊叹,宗弼亦赞道:“此马价值犹在逾辉之上。恐怕要花百名女子才能换到吧?”
宗磐却摆摆手:“不。我只用一个女人就换来了。”
众人都不信,说其余最差的马都值十个女人,怎么绿耳反而只值一个。宗磐嘿嘿一笑,命一名家奴:“把她带上来。”
须臾,家奴带女子至。待她站定在场内,参加过上次金主家宴的人都吃了一惊,那苍白瘦小,弱不禁风的模样大家都记得,她是先赐给宗隽,后又被宗隽转送给宗磐的宁福帝姬赵串珠。
“她虽然不是美人,但好歹是个南朝帝姬,所以换得了匹名驹。怎样,这笔交易还不错吧?”宗磐笑着说,有意无意地斜眼瞟宗隽。
其余人都明白宗磐此举是存心令宗隽难堪,不好表态,遂都不说话。半晌后,才听宗隽一笑,打破了此时沉默:“不错不错,我怎没想到这个主意?否则我就会另选礼物赠宗磐,再用帝姬换名驹了。”
宗磐冷笑:“现在也不晚。明日夏国马商就要来接宁福了,你若有心要名驹,不妨把你家里的柔福送来与他换。”
宗隽微笑颔首:“嗯,好建议。我回去会考虑。”
众人见气氛不妙,便都借故走开,继续看马。宗磐也挥手让家奴带宁福下去,但宁福起身后却直直走到宗隽面前,裣衽一福:“八太子,串珠有事相求。”
宗隽见她脖子与手上均有鞭痕,这三日应是受尽宗磐凌虐,但也没多看,漠然对她道:“我不能救你。”
宁福轻轻点头,垂着眼帘说:“串珠明白。串珠所求之事并非这个。”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叠信笺,双手递给宗隽,“串珠走后,二十姐必会牵挂,八太子请勿对她说我去了夏国,但说我嫁了一位留守中原的将领为妻吧。串珠先写了十几封信,请八太子每年给她一封,无他,都是报平安的,万望八太子成全。”
宗隽接过一看,见果然都是写给柔福报平安的家书,每页寥寥数语,无非都是说自己近况如何之好,遂收下,对她一笑:“好,我答应你。你真会为她着想,花了这么多心思。”
宁福淡淡一笑:“为了她,值得的。”
在宗磐示意下,家奴连声催促宁福走。宁福起身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宗隽:“请善待她,否则……”
宗隽饶有兴味地看她:“否则你要如何?”
宁福想了想,仿佛自嘲般地笑了:“我能如何?不过是一叶飘萍,我又能如何?”
8.良辰
目睹茂德被生焚后,柔福身体与精神一直不好,又得知宁福“远嫁”更是难过,天天躲在房里暗暗落泪。宗隽便也不常找她,只偶尔问服侍她的侍女瑞哥她的近况。
后来,情况似乎有所改变。
“小夫人身体渐渐好起来了,只是忽然变得很安静。”
“小夫人今天与我聊天,因为不大懂女真话,所以她开始跟我学。”
“小夫人问我八太子的官职和以前的经历。”
“小夫人说数日不见八太子,问我你是不是离京了……”
某日夜里,当宗隽从瑞哥那里听见最后这一句,便微笑着放下手里的书本,转而拭擦自墙上取下的佩刀,吩咐她说:“请小夫人过来。”
依然是倔强坚硬的姿态,她强烈的敌意甚至使室内的烛光忐忑地晃。大概得益于瑞哥的精心打扮,她衣着甚美,有别于其他姬妾的是脸上的妆容,她们铅华丹朱,百媚千妍,而她素面朝天,其上所覆的唯一层戒备的寒霜。
看了看他后,她迅速被他手中的佩刀吸引。他徐缓地拭擦着,清寒的幽光一道道地自刀刃上漾入她眸心,她的双目因此闪亮。
他在心底无声地笑,却不动声色地问:“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么?”
她下意识地扫了内室的床一眼,踌躇着说:“知道。”
难得她能做到这般隐忍,居然能一召即来,可惜不自知她坦白的双眸会透露所有心思。
“嗯,”他引刀还鞘,然后递给她,“把刀放进墙边的衣柜里。”
“衣柜?”她诧异地问,“不是挂墙上么?”
他点头:“衣柜,没错。”
她便顺从地接过,依言把佩刀放进了衣柜,再转身远远地面对着他,神情不免有一丝紧张。
“好了,”他淡淡命道,“你可以回去了。”
这下她更是不解:“回去?”
“对,你回房休息吧。”宗隽重又握起刚才搁下的书,“要你做的事做完了。”
她如释重负,而踟躇的步履又显示了她计划搁浅的不甘。他的目光落在书上,但心里总有一只眼睛在观察着她,轻易窥破她矛盾的心境,令他心情愉悦。一时兴起,便又调侃她:“还不走?想留下?”
她脸一红,立即疾步朝外走。走到门边忽又回头,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书?”
他举起向她亮出封面:“《贞观政要》,你们汉人的书。”
次日深夜他又召她过来,这次明摆着跟她说是要她侍寝,她目中有羞忿之色一闪而过,却未拒绝,静默着表示应承。他一笑,命侍女端了一盆清水进来。这要求令她感到怪异,打量着他问:“不是盥洗过了么?”
他只说:“半夜会用得着。”
她显然想不明白,却也不好再问,便噤声,好不容易在他再三催促下上床躺在他身边,仍不过是和衣而眠,且侧身背对着他。
他也暂时没去碰她,须臾故意鼾声大作,实则与她一样清醒。她不是不怀疑,取出一片羽饰在他鼻上拂了两下,可她不会知道他对小小痛痒的忍受能力远超出她的想象。
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毫不动弹,一味沉睡,她便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衣柜前,迫不及待地匆忙拉开衣柜门……
“砰”地一声,有东西自柜中炸响。其实声响不算巨大,但夜深人静,那声音依然分明而震耳。并且伴有浓烟,刺鼻的火药味扑面而来。
宗隽当即起身,哈哈大笑着点亮了蜡烛。
柔福默然愣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阴沉恼怒的表情不比烟熏的痕迹逊色。
那机关其实很简单,只是枚小小的拉炮,不过是他命人特制的,发出的烟雾要比寻常的多。
“你不知道未经允许是不能私自翻找主人物品的么?”宗隽笑问。
她眼睛红了,冲过来劈头劈面地朝他猛打:“我要……”
“你要杀了我!”宗隽一边招架一边笑着说,很快捉住她的双手紧紧握住。
她便也停下来,严肃地盯着他说:“我并非威胁你,我会真的杀了你。”
“我知道。”宗隽也收敛了笑意,拉她在身边坐下,“好,我们仔细讨论一下这事。”
宗隽把一块面帕投进准备好的清水中清洗一下,再取出来轻拭柔福脸上的烟尘,她恼怒地避开,挣扎得像一条离水的鱼。
宗隽便把帕子扔进水里:“那一会儿你自己洗。”然后对她说,“我知道如今你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杀了我。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死了,你将来就算不被生焚殉葬也会被我的兄弟收纳为妾,比如那莽夫宗磐,而他们对你,未必会有如我这样的耐心。”
“大不了我也自尽,只要你死。”柔福说,“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欺负我的机会。”
宗隽一哂:“我的死对你来说很重要?我甚至不是大金权臣,杀了我,你就能灭金复国么?就能洗清你与你宗族同胞的耻辱么?”
她摇摇头:“是不能。可是你不是个很简单的坏人,如果让你活下去,我不知道你还会施加给我或我的同胞何等的耻辱。”
这话听得宗隽微微一怔,旋即大笑开来:“有道理,这点我也不知道。”
“但是,”他又说,“你杀得了我么?玩今天这样的心思,你是胜不过我的,何必把你的小脑筋用在没有胜算的事上?你若有时间,不妨多想想你引以为荣的大宋、疆土与臣民都远超大金的大宋,为何会亡在我们这样的‘蛮夷’手里,或你以后应该怎样生存下去,这是切实而有意义得多的做法。”
柔福垂目静思,再说:“这些我以后会想。但我不会改变杀你的决心,现在杀不了你,我会等,等到我九哥挥师北伐的那天,自然会有办法杀你。”
很怪异的情景。如此良辰美景,却与美丽的姬妾心平气和地讨论杀自己的问题。宗隽不觉又是一笑,看着柔福说:“还不洗脸?黑色胭脂很好看么?”
她才又意识到这问题,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自己绞干帕子将脸上污迹洗去。宗隽待她洗完便抱她上床,她觉察到宗隽的欲念,马上又开始抗拒,宗隽笑道:“你现在还要反抗?”
她睁着一双明眸定定地说:“你是我的敌人,不是我的夫君。我会永远抗拒你。你也许可以凭力量强迫我侍寝,但总有一些东西你是绝对无法强迫的。”
“哦,例如呢?”宗隽问。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9.茶经
次日宗隽并未出门,晨起后在书房看书,让柔福在一旁焚香伺候。柔福虽颇为不悦,但也未拒绝,为他点上一炉香后便徐徐打量他书架上的书,但见其中大半是汉书,例如《史记》《资治通鉴》、其余历朝正史及各类兵书,而他现在正在看的仍是《贞观政要》。
“这么多书,你都看过?”柔福问他。
宗隽点头,说:“我七岁时,我母亲命人去汴京为我请来了两名汉儒先生教我汉文。”
柔福微微一笑,掠他的那一眼满含优越感。宗隽分明看见,却不理睬,继续埋头看书。
须臾,有侍女奉茶进来。柔福揭开杯盖一看,当即便蹙起了眉头:“这里面加了些什么?”
宗隽闻声一望,淡淡道:“是酥酪。”
“你们就这样煎茶?”柔福不屑地摇摇头,用一细银匙缓缓搅搅,细看杯中水痕茶色,再托起茶杯轻轻一抿便已知此茶品种:“这是白茶,北苑贡茶中的极品。”
“不错。”宗隽微笑说:“还是自你们汴京宫中取来的。”
柔福双眸一暗:“可惜,多好的东西,落入你们蛮夷手中竟被如此糟蹋。唉,这样煎茶,简直是暴殄天物。”
“哦?”宗隽将书一卷颇带兴致地问,“那你们是怎样享用这茶的呢?”
“这茶经若要细讲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何况个中精妙处绝非蛮夷所能领会,就拣要紧的说,只怕你也未必听得懂。”柔福轻拨杯中茶叶,逐一数来,“昔日汴京禁中贡茶主要有平园台星岩叶、高峰青凤髓叶、大岚叶、屑山叶、罗汉上水桑牙叶、碎石窠、石臼窠叶、琼叶、秀皮林叶、虎岩叶、无又岩芽叶、老窠园叶等,香味各异,各擅其美,但终究不如这北苑白茶。
“这白茶与寻常茶叶不同,其叶最是莹润纤薄,自崖林之间偶然生出,若移来培植是决计种不活的。此茶树千里之内不过一、二株,每年产的茶叶仅够制两三个饼茶,而且尤难采摘蒸培,稍有不慎,汤火火候一失,就会损香折味,变为凡品。撷茶要选在每年惊蛰之时,黎明时分,日头一出便采不得了。采贡茶应以手断芽,但不得以指去揉,否则气汗熏渍,茶便失之鲜洁。茶工要随身带上新汲清水,采下新芽则马上投于水中以保鲜。那种刚刚萌生便采下的新芽形似雀舌谷粒,细小嫩香,为最上品,一枪一旗亦可,一枪二旗次之,其余的都是下品。而这白茶采法又更要特殊些,它属于‘头纲’贡茶,最求新鲜,采后须以快马运到宫里,不许超过十天,跑死马都不许跑坏茶的。这茶用的是水芽,先采了如鹰爪状的上等细芽后用好水蒸一下,再洗涤,然后挑出最中间的小芯一缕,边磨边加水,即使是熟工累死干一天,也只能磨出一个小饼来。
“茶的蒸压火候不得有一丝马虎。蒸太生则芽滑,会使茶色清而味烈;过熟则芽烂,会使茶色赤而不胶。压久了会导致香竭味薄,若压得不够又会令色暗味涩。洗芽的器皿要绝对洁净,蒸压好后需细细焙火。若涤濯不精,饮时品出些微砂土,自不免大煞风景;若焙火之过熟,则茶文理燥赤,色香俱失。造茶之前要先度算好时间工力,以决定采择多少,要在一日内造成,否则茶一旦过宿,便有害色味。
“点茶之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古人说江南中泠惠山之水为上品,但相隔太远,纵使人千里迢迢地送来也无法保有原来的新鲜水质。平时可取清洁甘美的山泉,其次,清澈的井水也可勉强一用,江河之水,有鱼鳖腥味及污脏泥泞,就算味道轻甘也不能取用。以前我们点茶用的水,主要是父皇命人修渠自汴京城外引入禁中的山泉与艮岳自生的泉水。山泉也有区别的,味美者曰甘泉,气芳者曰香泉。自城外引入的是甘泉,而我们艮岳山中自生的则是香泉,两种泉水点出的茶各有妙处,难分优劣。
“我看你们这两杯酥酪茶多半是用无焰的死火煎的吧?点茶之水须活火煎才可用。知道什么是活火么?那是有火焰的炭火。但也不一定非要用炭火,以前我常去艮岳捡枯松枝或松实,用来煎茶效果并不比活火逊色,隐约还有些别样香味。
“唐人煎茶,多加以姜、盐。国朝苏子瞻苏学士认为加少许姜尚可,盐则不必用。而我们宫中所饮之茶均不多添杂物,专品茶、水纯味。有人用梅花、茉莉等花末荐茶,虽能增花香,却也损了茶的原味。好茶有真香,非龙麝之俗香可拟,入盏便馨香四达、沁人心脾。若茶为中下品,加香花入内也许可稍掩其粗陋寡味,但若佐以上等之茶,则完全是画蛇添足。”
“所以,”柔福将面前茶杯远远推开,一脸鄙夷地瞧着宗隽说,“像白茶这样的茶中极品,以往我们连香花都不敢擅加入内,唯恐折损了它,而如今,你们竟以油腻味重的酥酪与之同煎,如此蛮饮,当真令人为此茶扼腕痛惜。”
宗隽笑笑,问:“这些茶经是谁教你的?”
柔福下颔微仰,道:“我爹爹和我三哥楷哥哥。他们均是品茶斗茶的高手,若论茶道,只怕全天下无几人能胜过他们。其实何止茶道,但凡清玩雅趣,又岂有他们不精的?”
“怪不得,”宗隽似恍然大悟,“他们无力守住祖宗基业,原来把心思全花在煎茶之类的事上,哪还有精力去治国呢?”
柔福一愣,双唇微动了动欲反驳,话到嘴边像是自觉不妥,一时未能说出什么。
“好,以后我不再如此‘蛮饮’了。”宗隽微笑看柔福,“我喝的茶便交由你煎。以前我常觉你父亲庸碌无为,一无是处,如今看来竟错了,至少他调教出了一个可为我煎茶添香的好女儿。”
柔福一怒之下伸手夺过他手中的《贞观政要》:“你既看不起我们汉人,又为何要巴巴地学汉文、读汉书?”
宗隽也不与她争,悠然笑着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不觉得,我爱看的书与你爹爹或你楷哥哥爱看的不一样么?”
柔福闻言后一阵静默,垂目久久地凝视手中的《贞观政要》,若有所思。
此事奇异地激起了柔福的阅读兴趣,书房因此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宗隽看书时她愿意作陪,他看完递给她的书她不急于搁回书架,貌似随意地翻翻,目光却总带着一抹渴求的意味烙在一张张书页上,像是在寻觅她思之反复而不得的答案。
宗隽外出时她也总泡在书房,当某日宗隽突然自外归来,在书房找到正在凝神看书的她时,她略显慌乱,仿佛她私守的秘密被他窥破,迅速起身,将手中握着的书隐于身后。
那书封面在她行动间倏忽一闪,她刻意的掩饰躲不过他冷静的眼睛,他笑:“《贞观政要》看完了?”
她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点头承认。
“看懂了么?”
“现在还不太明白,”她坦白地答,“但我想以后会看懂的。”
“为什么选《资治通鉴》来看?”
她闻言缓缓移出身后的书,以指轻抚封面上的字,说:“因为这部书看上去最旧,想必被你看得最多。你这么爱读它,肯定是有道理的。”
宗隽微笑坐下:“那你看出什么了么?”
她默思片刻,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它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国家会遭受你们的劫掠……或者,还有中兴的方法。”
“这些书,你若想看就随便看。”宗隽一摆手指着满架的书,“但你就算读懂了,想明白了,找到了中兴你国家的方法又能怎样?你不过是一柔弱女子,我的侍妾,你不可能会有机会像男子那样为宋建功立业。”
“不。”她抬头直视他,“只要我活下去就有机会。”
“等你的九哥?”他揶揄地问。
她严肃地颔首:“对,我的九哥。”
“很抱歉,我真不忍心让你失望。”宗隽展眉笑道,“你九哥的军队在我们元帅娄室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开封尹、东京留守宗泽连续上疏请求他回銮汴京以安人心,他却不听,而在黄潜善、汪伯彦建议下准备转幸东南。”
她怔了怔,但马上抬目决然视他:“或许现在他兵力不足,不得不暂时避让。这只是他一时权宜之计,待局势稳定之后,他一定会重返汴京,并调兵遣将挥师北上。”
“是么?”宗隽微微摆首,“恐怕将来他行事未必会如你所愿。”
她忿忿地盯他良久,最后得出个结论:“你嫉妒他。”
“哦?”他故作好奇状,“理由呢?”
“我九哥年轻有为,才二十岁就当上了大宋皇帝。”她唇角微挑,一脸不屑,“而你比他还大一些,却碌碌无为,担着个无足轻重的文职,终日无所事事,只知享乐,于国于社稷都无建树。你比之于他,岂不惭愧!”
她若对别的金国贵族如此直言,再有九命也难保。宗隽呵呵一笑,倒不愠不怒,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她都把他看成碌碌无为的庸人,起码说明他的韬光养晦颇有成效。
“嗯,没错,我终日无所事事,清闲之极。”他打量着她,“我看你似乎也很闲,或者我们可以一起找点事做?”
她一时没明白,愣愣看他暧昧地笑,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即含怒跑出书房,手里还握着适才那册《资治通鉴》。
10.山色
秋七月,完颜晟决定带京中宗室皇子出城田猎,宗隽也将奉命随行,府中奴婢得知消息后,立即提前数天早早地准备鞍马刀弓帐篷雕鹰等所需物品。
柔福见他们忙得热火朝天,便问:“如此大费周章,是要去好些天么?”
宗隽说:“只是去城外围场,不过三四日。如今在围场田猎,其实只是以军队布置好围场,再把准备好的狐狸、野兔、野猪和鹿獐等动物纵放于其中,大家放箭去射,或者以雕鹰捕捉,做做狩猎的样子吧了。”说罢叹了叹气,“我小时候常跟父皇去长白山打猎,往往一出必逾月。那里珍禽异兽漫山遍野,模样美观漂亮的有紫貂、黑鹳、金雕、梅花鹿、丹顶鹤;味道鲜美甘香的有秋沙鸭、麝、水獭、猞猁、马鹿、青羊;可捕来玩赏的禽鸟有鹗、鸢、蜂鹰、苍鹰、雀鹰和花尾榛鸡……当然,还有很多凶猛的野兽,步入密林时须处处小心,经常会有黑熊、棕熊、豺狼、金钱豹出没。最危险的是虎,它常常静伏于灌木丛中,发现落单的行人后会跟着他在近处潜行片刻,待其不备便猛扑过去,一口咬住人的脖子,使他避无可避,然后再撕咬嚼食入腹。”
柔福一直仔细听着,听他说起珍禽异兽时像是颇感兴趣,但听到猛虎食人之事,不禁呈出一丝惊惧神色。宗隽见状一笑,又道:“可是这样的猛虎,我从小到大跟着父皇一共猎杀了五头。长白山上的猛虎毛色十分艳丽,背部和体侧是淡黄色的,而腹面净白,全身布满的横纹黝黑油亮,每个女真人都会以拥有这样的虎皮为荣。我卧室和书房中的挂毯,便是我亲自猎杀剥下的虎皮。在长白山狩猎,才是真正的狩猎,对男人来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赢得以生命为赌注相博的东西。而如今的城外田猎,不过是做戏式的消遣。”
“那如今你们为何不去长白山狩猎了?”柔福问。
“京城离那里颇有段距离,来回需要很多时间。何况,现在的皇帝……似乎比以前忙?”宗隽忽然朗然地笑,“自然是不便轻易远离京城,花这么多时间在狩猎上的。”
“有那么多珍禽异兽的地方,风景一定很美吧?”柔福再问。
“对,”提起记忆中的长白山景,宗隽微微有些感慨,“许久没去了,不知那里的山色湖光是否还跟以前一样……”
那里的天,纯蓝而明净,空中飘浮着的云朵蓬松洁白,在山脚望去,云低低悠然游移,感觉离你非常近,仿佛奔去纵身一跳,便可扯下一把云丝。行至山腰,有若置身云端,伸手出去,那缕缕白烟缓缓掠过掌心,恬淡的清凉。纵然夏季也是十天九雾,密林上空,更是云海滚滚。最高的白云峰立于云海之中,巍峨磅礴。而另一端的玉雪峰,由玉白色浮石砌成,四季皆白,雪石难辨,山下有冰穴数处,常见穴中炊烟如缕,传说有仙人在那里炼丹。
天池泊于群峰之中,池水清澈清泠之极,天晴时看去,色泽幽蓝若宝石,其中无任何生物,唯一灵动的东西,便是碧水中飘着的白云。天水相连,云山相映,被蓝白二色净化的景色宁静秀美,却又辽远深邃。
天池水蜿蜒流下,自悬崖峭壁上坠落,衍作瀑布飞流而下,便若银练飞挂,冲向深深谷底,激起层层水雾朵朵水花,似焰火纷纷扬扬地飘落,一经阳光照拂,水雾间又幻化出一弯光影缤纷的彩虹,立于终紫、杏黄的岩壁间。
山中林木郁郁葱葱,繁盛茂密,无边无际。其中的美人松树腰纤细挺拔,树干光滑细腻,呈粉红色,而针叶短而密,苍翠无匹,疏疏落落地散生于红松、云冷杉林间,如偶遇的美人。高山苔原碧草如茵,随四时节气开有不同色彩的花,淡黄、橙红、浅紫,各擅其美。深秋时,有种名为“越桔”的草会结出状如樱桃的果实,满布于山坡上,鲜红如锦缎。在积存冰雪终年不化的沟谷旁,可以看见一些色调淡雅的小黄花,花名不太好听,叫“牛皮杜鹃”,但奇异的是这种貌似脆弱的草本的花却有梅花的风骨,在严寒中绽放,花叶之下便是白雪……
宗隽一边回想,一边徐徐向柔福描述山中景象。柔福听得入神,凝眸间隐有憧憬的意味,最后问他:“那牛皮杜鹃京城附近有么?”
宗隽道:“自然没有,这花只生长在长白山中。”
柔福便轻轻一叹,有些怅然。
“你……”宗隽打量着她,忽然问:“会骑马么?”
“骑马?”柔福微愣了愣,随即一仰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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