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扜弥龙象斗-《西域第一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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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溪没有直直坠下去,而是充分利用滞空时间,在高高的空中做出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凌空蹈步,夭矫如龙。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血脉沸腾。临近水面时,林溪忽然头下脚上,身体绷直如银针,直直扎了下去,如鸥鸟投渊,微澜无声,水花不起。

    观者轰然叫好,且不说汉人是不是真的腾空术,这手儿高空入水却是上山滚石头——实打实,没有五六年的水磨功夫想都不要想,所以喝彩声也是此起彼伏。不过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不少人并不懂得这种名为“水秋千”的跳水术,再加上有摩伽珠玉在前,除了叫好声外,也有人大声哄笑,场面一时纷乱起来。

    虞契笑了,汉人这是自取其辱吗?哪怕像冯禹一样直接认输也比把自己扔进洗月池里强得多啊。

    渠廋笑歪了嘴巴:“冯禹大人,你们……这也算登天术么?”

    冯禹容色不变:“大人何有此说?”

    渠廋笑道:“登天术,顾名思义就是要登天而去,总不能往下跳吧?你看看摩伽大师,沿绳登上云端,至今都没回来,岂不是神迹?”

    “大人怎么知道他还在天上,说不定他也在水里呢?”冯禹见渠廋不相信,笑了笑说道:“这种把戏名为通天绳,或者叫神仙索,说穿了其实一文不值。不提那帮熟门熟路的身毒人,就算大人和我,只要胆量够大,苦练个几年,要做到摩伽那个样子也并不是太难。”

    “怎么可能?”渠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胡说八道!”一个身毒僧人挺身出列,怒斥冯禹:“汉人毫无敬畏之心,胆敢质疑摩伽神迹,不怕佛陀怪罪吗?”

    冯禹看向那人,见他耳挂铜环,身材枯瘦,生得与其他身毒僧人殊为不同,形容更像蛮岭百越之人,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冷哼一声,鼻孔朝天,竟不理睬冯禹。

    乌叶上师笑道:“白僰大师来自摩诃菩提寺,二十三年面壁苦修,一朝闻蝉声而顿悟,自谓佛门秋蝉。摩顶受戒成为摩诃菩提寺天下行走,正法护佛,不容许世间人亵渎佛陀!”

    冯禹恍然道:“原来是佛门秋蝉白僰大师!冯某说的是摩伽神迹,就事论事而已,与佛陀何涉?不知亵渎二字从何说起?”

    白僰倨傲道:“摩伽神迹乃佛陀无上法力神通所致,疑摩伽便是疑佛陀!你们汉人不敬佛陀,当永坠阿鼻地狱,受终极无间之苦。”

    冯禹没有说话。倒不是他怕了这位摩诃菩提寺的天下行走,而是不愿和这个脑子拎不清楚的家伙纠缠。于是转向乌叶上师,沉声道:“上师精研佛经,能说出欲求佛先求心、种甚因结甚果这种话,足见佛法高深,冯某深为佩服。可摩伽神迹的真相到底如何,上师慧眼如炬,想必比我更清楚。冯某听说佛家万事求个缘字,有些东西时机未到莫要强求。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西域这个地方龙争虎斗妖鬼横行,惦记的人不少,眼下还真不是上师能够插上手的。不是上师道行不够,而是天意如此。冯某言尽于此,何去何从,还请上师三思。”

    乌叶上师沉默良久:“上使明睿深识,宅心仁厚,乌叶受教了。佛说一切皆有定数,不能强求,是乌叶着相了。”他走到狮子座前,向扜弥王合十道,“汉使得天之助,顺天而行,我方甘拜下风。老衲不敢有欺心之举,今日就退出扜弥城,有生之年不再踏入西域一步!”

    众人大惊失色,乌叶上师居然主动认输,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扜弥王虞契一张脸阴沉到极点,气急败坏道:“上师这是何意?明明是摩伽大师赢了汉人,上师却故意认输,是藐视本王吗?还是说上师根本没把扜弥国放在眼里?”

    乌叶双手合十,默然不语。

    扜弥王恼羞成怒:“上师认了输,本王就等摩伽大师从天上归来,好好问他到底是怎么个欺世盗名。你们都先退下吧。”

    话音刚落,有人叫道:“大王不用等了,我们已经替您把摩伽大师找回来了。”众人回头,看到林染等人正押着摩伽走过来。摩伽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袍子上面沾了不少泥沙,两眼乌青,嘴角有血迹,显然刚才和人交过手,还吃了不小的亏。

    虞契大惊:“这是怎么回事儿?摩伽大师不是登天走了吗?”

    林染笑道:“我们在洗月池里发现了摩伽大师,他有没有登天,还真说不准,所以就请他过来见见大王。”

    摩伽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虞契明白了什么,脸都绿了,他不惜耗费巨资举办了这次显圣法会,不说私底下的谋划,单说这种种神迹,他一直是深信不疑的,万万没料到竟是江湖骗术——身毒人不只一巴掌拍到了他脸上,还糊了他一脸屎,如何不恼羞成怒?这个消息传出去,他虞契就是诸国的笑柄,被人戳断脊梁骨不说,扜弥国颜面何在?他一国之主的威严又何在?

    虞契死死盯住乌叶上师,怒极反笑:“乌叶,扜弥城虽小,你觉得可以任尔等来去自如吗?”

    没等乌叶上师开口,白僰抢先说道:“大王息怒,佛门神通如恒河沙数,每一种皆是摩诃无量。登天术乃是佛门大神通之一,有佛家大乘能飞天入地,朝暮间可观尽四座天下,绝非欺世盗名。实则是摩伽修为尚浅,又为心魔所乘,误入了旁门左道。话又说回来,即便乌叶上师承认此局摩伽输了,那么汉人其实也没有赢。刚才他们所示是粗鄙的投渊术,诡诈取巧,怎么可以与登天术相提并论?所以这一场算起来谁都没赢,无非是个和局罢了。”

    鸟稷笑道:“白僰大师所言有理。双方各自一胜一平,龙象斗法的确是沙门未输汉人也没赢的结果。既然如此,斗法还是要有个定论的。不如再比一场,这次就让白僰大师出手如何?”

    扜弥王转嗔为喜:“上使之言甚合本王之意,白僰大师有佛门秋蝉之称,佛法精湛,有无量之神通,倘能亲自出手,定然不负众望旗开得胜!”

    白僰躬身合掌道:“大王吩咐,敢不从命?事关佛门声誉,老僧定当尽力。”

    乌叶上师喟然叹息。有些事错了,及时止损也许很痛。但一错再错,真的就是不死不休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

    白僰也不理睬乌叶,斜睨冯禹一眼,径直走到望鹄台前,下临洗月池,有风自天际而来,云团翻滚,僧袍猎猎鼓荡。

    众人心如擂鼓,却屏息凝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唯恐错过石破天惊的一幕。

    林染笑道:“半路杀出个老秃驴,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郑吉不语,自从这个古怪老僧临近渊池,玉瓶内一直昏睡的银翅蜈蚣就变得狂躁起来,封穴的金针颤颤微微,看样子要强自醒转。

    一个白纱蒙面的长袍女子悄然靠近郑吉,小声说道:“这个人就是摩诃菩提寺天下行走白僰,以前是滇国的大靡莫,法术高绝。滇国被大汉灭国之后,他一人独自西行寻圣。在摩诃菩提寺面壁二十三年,闻蝉声而悟道,被称为佛门秋蝉。他比乌叶早两年来到西域,一衣一钵行走于诸国之间,如云在天,飘忽难测。木衣坊秘字阁地字卷里有他的记录,寥寥数语而已。”

    郑吉皱眉:“佛门秋蝉要置一个孩子于死地,为此不惜动用银翅蜈蚣,听起来匪夷所思——理由呢?”在此之前,他通过银翅蜈蚣的感应,确定了白僰就是对扶岫下手的人。

    苏魅儿轻笑一声:“扜弥王虞契膝下无子,这个理由够不够?”

    郑吉叹道:“帝心难测,天家无亲,自古皆然。为一个权字杀得人头滚滚,天下缟素,这种事见得还少吗?虞契膝下无子,王位迟早还是要落到虎蹻手里,这个理由已经很够了。说句不中听的话,扜弥王没有直接拿虎蹻开刀,还是念了一点儿情分的。”

    苏魅儿眼神古怪:“据我所知,你好像不是一个悲春伤秋的人。”

    郑吉愕然,碰到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儿,老子顺便替虎蹻感慨一下罢了,与悲春伤秋有个毛的关系?这姑娘又想到哪儿去了?

    7

    望鹄台上突兀响起一声蝉鸣,如春雷萌动,风高野阔,直摄魂魄。

    白僰大袖飘摇,一只手掌向洗月池狠狠抓下。但见池水激荡如沉渊,蓦然炸裂,白浪滔天。一条尺余长的龙鳅泼喇喇冲出水面,被白僰隔空抓在手里。乌云翻滚,蝉声如雷。那龙鳅体白如雪,须臾暴涨两丈有余,头生两角,腹多四爪,身披鳞甲,脱手化为一头白蛟,扶摇直上飞入云中。刹那间,扜弥城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把众人唬得战战兢兢魂魄俱散,一个个匍匐在地上口念神僧保佑。

    云团越压越低,暴雨倾盆。那白蛟高高扬起头颅,漠然看向冯禹,宛似神祇俯视尘世蝼蚁。望鹄台上众人面如土色,纷纷离座准备抱头鼠窜。冯禹始料未及,心神大震,身形摇摇欲坠。

    蝉声又起,白蛟仿佛受到召唤,庞大的身躯飞出云团,摇头摆尾,巨爪朝冯禹当头抓下来。这一爪抓实了,冯禹哪里还有命在?

    冯禹自知必死,也不再逃,正襟危坐,怒目圆睁。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巨矢破空飞来,巴掌宽的扁平箭头凿穿层层雨幕,雷影如蛇,狠狠撞进白蛟的瞳孔,血雨漫天洒落。

    箭名杀矢,长三尺一寸,非扛鼎之力者不可操之,中者立死。

    白蛟哀嚎嘶吼,身子剧烈翻滚,巨大的蛟尾劈开云层抽下来,半个望鹄台崩塌如雨。不少人被殃及了池鱼,呼啦啦坠入洗月池内,一时鬼哭狼嚎。

    虎蛮收起野牛弓,神情淡然,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苏魅儿睁大一双妙目,死死盯住虎蛮,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惊。木衣坊秘字阁关于这个少年只有寥寥四个字:讷口善射。如今看来,这个貌不惊人的异族少年挽狂澜于既倒,一箭诛蛟龙,心性之沉稳,箭法之高绝,岂止是讷口善射四个字可以评价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话真是一点儿都不错。

    且不说掉进洗月池的倒霉蛋能活下来多少,留在望鹄台上的人也是死伤惨重。扜弥左都尉和几个身毒僧人被白蛟尾巴扫中,当场崩成血泥,死得不能再死。渠廋运气不够好,被倒塌的殿柱压断了腿,幸亏虎蹻眼疾手快,拼死将他拖了出来,不然又多了一个冤魂。扜弥王从狮子座上滚跌下来,半边脸血流如注,形如厉鬼,嘶声惨嚎。

    望鹄台上鸡飞狗跳,王宫前也乱了套。白蛟突然逞凶,众人无不魂飞魄散,拼了命往外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有人为了活命,干脆拔刀将挡在前面的人砍倒。这像是导火索,霎时引爆了整个广场。上千人疯了,相互大打出手。到后来杀红了眼,逢人就砍,见人就剁,完全忘了为何而战,惨嚎声此起彼伏,广场上血流成河。

    白蛟受创,冯禹知道机不可失,和司马熹等人转身就跑。结果冤家路窄,迎面正撞上那帮匈奴人。鸟稷也是个不怕事大的,况且又恨透了冯禹,必欲杀之而后快。连招呼都不打,拔刀就砍。

    司马熹等人早得了郑吉的嘱咐,也不恋战,护着冯禹夺路而逃。

    冯禹跑远,不忘回头撂下一句:“尔乃蛮夷,吾不与尔等计较!”

    鸟稷气坏了,这姓冯的忒不是个东西,一张小嘴嘚啵嘚啵,让他忍得一直好辛苦。老子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结果一刀下去连根毛都没砍着,反让那个混蛋奚落一顿……鸟稷红了眼,拎一把弯刀在后面撒丫子狂追。不杀了这个嘚啵汉人,他觉得生无可恋。

    匈奴人自然不能让鸟稷一个人追杀,呼啦啦全跟了上去。

    见冯禹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白僰几乎气炸了肺。他一手驱神术举世无敌,结果没杀了那个汉使,反伤了扜弥王,这事儿没个交代,他就是跳进洗月池里也洗不清了……心生忿怒,蝉声大作,如天鼓雷鸣,佛陀诵偈,声震四野。

    白蛟嘶吼着,翻腾着,摇摇晃晃再度飞起,朝冯禹等人追过去。

    这时,乌云之上响起一声嘹亮的凤鸣,风止雨收,一只扶桑鸡破开云雾飞来。白蛟像遇到了克星一般,身形急剧缩小,化作一条尺余长的龙鳅,带着染血的杀矢向洗月池里窜去。

    扶桑鸡岂容它逃脱?双翅展开,如大鹏临尘,一个俯冲将龙鳅牢牢攫住,活活吞入腹中。

    “孽蓄安敢伤我神虫——找死!”白僰大怒,正要击杀扶桑鸡,却听得扜弥城里军兵大叫:“白僰行刺大王,不要让他走脱了!”

    白僰大惊,不等他辩驳,却见飞虎骑团团围住了望鹄台,人喊马嘶,刀枪如林。不断有军兵冲向望鹄台,试图将他生擒活捉。白僰心一横,干脆从望鹄台上飞身跃下去,一头扎进了洗月池,借水遁而逃。沙门有一种神通,名为“龟息功”,可蛰藏水底数月不死。白僰精通此术,自然有办法活着离开扜弥城。

    见白僰落水,飞虎骑追之不及,只好乱箭攒射。但见万矢横空,密密麻麻扎进洗月池里。十余丈宽的水面像是煮沸了一般,雪浪翻滚。碰到这种情况,哪怕功力通神都难逃一死。所幸白僰及时入水,岸上的人看不见他,盲目乱射。虽挨了十几箭,好歹捡了一条命。

    白僰那个气啊,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差点儿把自己活活憋死在水底。今天能逃出去,那是最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真要被困在扜弥城里,他这只佛门秋蝉恐怕不会有再叫的机会。

    白僰忽然有种可怕的想法,今天不只他,连扜弥王都给人算计了。这是有人挖好的大坑,他和虞契等人自以为稳操胜券,却一头栽了进去。那帮匈奴人呢?白僰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鸟稷会有什么下场。

    到底是谁做下了这个局?白僰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是那个汉使冯禹?可怎么瞧着也不像啊。

    冯禹和司马熹等人跑下望鹄台,慌不择路,结果没多大工夫就被匈奴人堵到了一条死巷里。

    见冯禹等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鸟稷哈哈大笑,命人扎紧巷口,亲自带人追杀了进去。照他的意思,这叫瓮中捉鳖,他要一刀一个,活剁了那帮可恶的汉人。

    既然逃不掉,冯禹反而不慌张,负手而立,望着持刀逼近的鸟稷:“你这是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那帮匈奴人几乎笑岔气,这个汉使有点儿意思。老子追了十几条街,累得跟撵山狗一样,难不成还要倒贴你俩钱儿花花?

    鸟稷横刀,左手两指轻轻抹过刀锋,脸上浮起一抹残忍:“汉狗,你当记得我说过的话——必杀你而后快!”

    冯禹用手指掸掸袍服,好整以暇:“你说过的话……你算什么东西?口含天宪还是言出法随?屁话再多也还是个屁,除了恶心一下耳朵,还能做什么?”

    “汉狗!”鸟稷怒极反笑,“你放心,我会最后一个杀你。先拔你的毒舌,再剐了你这张狗嘴!三百六十刀,少一刀都算我输。”

    冯禹啧啧道:“三百六十刀,真是可惜了。”

    鸟稷以为他怕了,得意道:“可惜什么?你不是刀数最多的那个,当初有个汉人女子怀了我的孩子又偷跑,被我剐了一千二百刀,那才叫一个惨呢。”

    冯禹死死盯住鸟稷:“好,我都记下了,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鸟稷大笑,冯禹拍拍手,巷子两边房顶和高墙上出现数十弓箭手,一声令下,上百支飞凫箭一时雨落,顷刻便有十数匈奴人惨嚎着倒下去,浑身上下插满了三棱铁镞,箭箭及骨,仿佛刺猬一般。

    “撤!”鸟稷挥刀拨打箭矢,嘶声嚎叫。而来路早被人堵死,七八个留在巷子口接应的匈奴人被环首刀抹断了脖子,死不瞑目。

    又一波箭雨落下,鸟稷身边的人剩下的不到三成。第三波箭雨过后,能站着的只剩下鸟稷一个人。血水汇成小溪,小巷里除了风声,就是血水流淌的哗哗声。

    鸟稷一手提刀,看着缓缓走来的冯禹,怒发如戟:“汉狗,你们敢阴我?卑鄙无耻!”

    冯禹答非所问:“你之所以还没死,是因为我不想就这么轻易杀了你。说好了的一千二百刀,绝对不会打一点儿折扣。你放心,我们汉人向来言出必践,童叟无欺。”

    鸟稷脸色苍白:“我是日逐王钦定的南道巡察使,杀了我,扜弥王会放过你们?”

    “哪个扜弥王?”冯禹微眯眼睛笑了起来,春暖花开。

    鸟稷刚要说什么,忽然间毛骨悚然手脚冰凉,身形止不住颤抖:“你们……你们……”

    冯禹淡淡道:“我们什么都没做!反倒是你们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步步紧逼,非要将我们置于死地才罢休。你看看事情都闹成了什么样子?白僰杀了扜弥王,你们又死于乱军之中。其实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不然诸国死了那么多人,会善罢干休?到时候连累了日逐王,你们以死谢罪都是轻的。”

    鸟稷汗流浃背,汉人心思真是可怕!不由狰狞了面孔,号叫道:“汉狗,我要杀了你!”

    一个声音在鸟稷身后响起:“你的对手在这里,别找错了人!冯大人是读书人,打打杀杀成什么样子?我陪你玩玩儿如何?”

    鸟稷回头,正好看到林溪——左手反握一柄环首刀,猱身而至,煌煌刀锋,杀气如潮。

    刀名垂珠,长约三尺,婉约如蛾眉,却是不折不扣的百杀之刃。

    鸟稷是日逐王手下的一名千长,又被先贤掸钦定为南道巡察使,全靠一把刀杀出来的泼天功劳,手底下的功夫岂能弱了去?一刀格开林溪的短刀,顺势斜削,如虎行山野,霸道绝伦。

    林溪一击不成,飘然而走。看似向后倒掠如飞,却忽然出现在鸟稷身前,一点幽芒刺向鸟稷的咽喉。

    这种身法实在诡异,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攻守变换之快,防不胜防。鸟稷骇出一身冷汗,来不及躲避,心一横,像一头野象迎面撞上去。

    沙场争锋,从来没有无敌的刀法。真正的无敌,是一颗敢死之心。这个道理,鸟稷十二岁时就懂得。不是他不怕死,而是他知道怕死只会死得更快。鸟稷一人一刀,如同千百铁骑凿阵冲锋,锐不可当。

    林溪不闪不避,右脚蹬地,如野马狂奔,与鸟稷轰然相撞。地面登时沉陷数寸,房屋坍塌,滚滚烟尘冲天而起。两人各自抹去嘴角的血迹,不约而同暴起。林溪一肘击中鸟稷面门,眉开骨碎。鸟稷一拳砸中林溪腹部,神力万钧。林溪如纸鸢般倒飞,鸟稷也退出两丈多远,差点儿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林溪吐出一口血,向鸟稷招招手,笑道:“小子有劲,再来!”

    鸟稷抹去糊住眼睛的血水,咧嘴笑道:“汉人有种,再来!”

    两人再一次迎面狂奔,鸟稷一刀疾劈而下,力大势沉,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林溪避过刀锋,反手握刀,仿佛大枪突刺,刀柄狠狠撞在鸟稷前胸,胸骨咔嚓碎裂,凹陷出拳头大的一片。鸟稷痛彻心肺,两眼血红,不顾伤势,双手握刀猛劈而落。

    林溪双手握刀,刀尖下指,刀锋向内,用刀背猛力向外磕。弯刀斜崩出去,而林溪刀势未减,环首刀斜斜上扬,全力下劈,将鸟稷斜肩至腹华丽地劈开,血水飞溅,肠子都流了出来。

    鸟稷自知必死,一手将肠子塞回肚子,犹如骄傲的狼王,鬃毛扬起,面不改色走向冯禹,大笑道:“汉狗,你要食言了。本将倒要看看你怎么砍我一千二百刀!”说完,反转刀锋,割开自己的喉咙,自戕而死。

    冯禹叹道:“这个人虽说残暴,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厚葬了吧。”

    白僰逃走,匈奴使团全军覆没,身毒人除了乌叶上师和两个僧人,其他都死在乱军之中。扜弥王和辅国侯双双重伤,不知生死,扜弥国这时候能发号施令的非左大将虎蹻莫属。

    扜弥王伤重,左大将虎蹻带兵进宫护卫。当夜,有人遥见虞契寝宫里烛影纷乱。丑寅之交,扜弥王驾崩。

    大乱起时,右大将昆代本想逃走,却被一个神秘女子所杀。

    那个女子是昆代的侍妾,名字叫小蛮。她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婆伽。可惜这个名字除了她自己,世上知晓的不会超过三个人。

    这一天,注定是扜弥国历史上最血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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