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些过往-《待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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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芳菲出现的时候,他有过担心,但他见宁冽难得高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宁冽去了。

    他那时候在寮州读书,课业很重,身边又有匡语湉,对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就不够上心。

    宁凛一直以为,他小心地将宁冽的耳朵捂住,就是对弟弟的保护,他对张芳菲与宁冽的来往视而不见,想着这样做至少能让弟弟高兴。他将老街上乱说话的人揍了无数次,打出了混世魔王的名头,打得没人敢在宁冽面前多说半句,却不曾想过,是他自己亲手将宁冽往死亡的道路上推了一步又一步。

    三年,整整三年了,他竟然都没有发现。

    他的宁冽,在毒品的折磨下,在他的漠不关心下,过了整整三年。

    江喻说得对,其实现在来争论宁冽到底是不是杀人凶手又有什么意义呢。

    宁冽已经死了啊。

    死了就活不过来了。

    可就算是死,宁冽也应该是死于法律的审判,而不是由着一颗子弹就结束仓促又潦草的一生。

    叶队:“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叶队老了,他被痛苦折磨了很多年,从程寄余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原谅过自己。

    他说:“也许真的不是宁冽杀的人。”

    江喻上前,宁凛比他更快一步,走到他面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队目光很深,仰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真是不像样,被伤痛击垮到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话的语气也很冲,就在刚刚,他都差点和江喻动起手来。

    江喻是他们的专家顾问,这个男生据说是江喻最得意的门生,看重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程寄余。

    江喻谈起“宁凛”这个名字,说他是沼泽地上的烈阳。

    就是他吗?

    叶队摇摇头,他看不出江喻形容的那种灼眼光芒在哪里,青天之下,红尘之上,他只见过一个人骄傲如旭日。

    但那个人已经死去多年了。

    叶队:“躺在宁冽身边的尸体,是阿程的父亲。”

    当年程寄余的妻儿被虐杀,他年迈的父亲因为出国探望亲人而逃过一劫。警方将这位老人家保护得很好,因为他是程寄余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警队的人时不时还会去探望一下。

    没想到,仍是百密一疏。

    叶队思绪飘得有些远:“有人说,这几天在寮州又看到了他们。”

    宁凛握拳,声音很紧:“谁?”

    叶队抬起眼,他的脊梁弯曲着,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磊落。

    他经历了一场非常失败的战役,行动组输得很惨,代价是他自己最喜欢的警员程寄余的生命。

    程寄余死了,这场仗却还没结束。叶队有时候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想打了,也打不动了,程寄余的死让他的精气神都受到了重创。

    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一个缉毒队长如果不够坚定,那这场战役还没再次开战,就注定输得一败涂地。

    但你看这山河浩浩荡荡,你看这盛世繁花似锦,懦弱不能迎来平和,忍让只能为困苦铺路,通往清平世界的天梯本就是由无数英魂的白骨和鲜血铸就。

    神明若不言语,魔鬼就会遍地歌唱。

    叶队或许不够狠,也不够坚定,但现在够狠也够坚定的人来了。宁凛不要这敷衍了事,不要这糊涂一生,他要替死者寻求公正,要为私仇做一个了结。

    若前方只余黑暗,那他不要一条路走到黑,他要点燃火焰,要光明照亮人间长夜。

    宁凛问:“你说的人,是谁?”

    江喻脸色不太好看,他看着叶队,叶队却看着宁凛。

    沼泽上的太阳啊。

    他多像,多像当年的阿程。

    那个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阿程。

    叶队慢慢攥紧手,又缓缓放开。

    他闭上眼,声音很轻,分量很重。

    “唐骞,贺望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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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队的判断完全出于直觉。

    这对一个警察来说简直是笑话,哪个警察是靠直觉抓人的,但他就是这么告诉宁凛的,他说他怀疑动手的人是贺望歧。

    宁凛问:“为什么不是唐骞?”

    叶队:“他那个人很虚伪,自视清高,总声称自己做的是毒品的仁义生意,不轻易动手杀人。”

    只是把所有腌臜事儿都让别人做了。

    自己杀人,和指使自己的走狗杀人,有什么区别。

    好像血没溅到自己身上,良心就能少一笔债一样。

    宁凛问:“他们为什么找上我弟弟?”

    宁冽就算吸毒,又怎么会和毒贩头子扯上关系?

    叶队说:“这只是我的一个很浅显的判断而已。死的人是阿程的父亲,这太蹊跷了。况且以宁冽一个汽修厂工人的身份,他搞不来枪。”

    江喻在此时出声:“好了。”

    他走到宁凛身边,揽过宁凛,将宁凛往门口带。

    “别问了。走,看看你弟弟去。”

    宁凛却不动,笔直地立在叶队的办公桌前,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放在他的桌子上。

    黑色短袖勾勒出宁凛肩背上的脊骨,肩胛骨形状明显,他的脊梁很硬,韧性和血性都流淌在里面,如他这个人,不听人事,不信天命。

    叶队不接:“你想干什么?”

    “真相。”宁凛说,“我想要真相。”

    “我这里没有真相。”

    宁凛问:“哪里有?”

    江喻掰过他的肩,冷声道:“宁凛你够了!听我的,跟我走!”

    宁凛摇头,眼睛看着叶队,一字一顿:“告诉我,真相在哪里?”

    江喻几乎是用此生最严厉的语气说道:“宁凛,别问了!你听见没,我让你跟我走!”

    宁凛此时此刻的模样,无端让江喻联想到了当初的那个人——那个当了英雄,却留他们遗憾终生的人。

    英勇、无畏,向阳而生,满腔热忱。

    付出所有去追寻公正,要天地安稳,要山河无恙,要用法律洗刷污名。

    哪怕代价是覆亡己身。

    叶队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宁凛:“要我说实话吗?”

    “你说。”

    叶队捻着烟,眯着眼打量宁凛片刻,又低下头去:“我不知道。但你如果想要知道,我倒是有一个任务正好适合你去做。”

    江喻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难过,他负隅顽抗,如垂死挣扎般说道:“叶队,他才大四,还没毕业,他做不了这个。”

    宁凛:“我可以。”他看着叶队,“只要你说,我都可以。”

    叶队笑了:“年轻人,说这话不觉得有点托大?”他点了点桌子,话锋一转,“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不是简简单单的报仇雪恨就完了。你要隐忍,要蛰伏,哪怕仇人站在你面前,你恨不得将他们食肉寝皮,挫骨扬灰,也要继续周旋。这过程会很辛苦,你甚至可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宁凛明白了他的意思。

    万物皆有时,生有时,死有时,可任凭何人说,谁又能轻易将生死置之度外。

    生与死都太过锋利,如果能够安稳地活,谁会情愿时刻紧绷着求生。

    叶队不急着要答案,他简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然后对宁凛说:“这件事你并不是唯一人选,所以也不要有太大的道德负担。我给你两天时间,你回去考虑一下,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

    他们有一个计划,策划了很久,但一直没机会实施。

    而现在,宁冽的死,给了他们开启这个计划的钥匙。

    宁凛走了。

    江喻看着那扇门关上,宁凛的身影消失,日光暖洋洋的,可他的心头泛的都是冷。

    江喻看着叶队,声音冰冷:“叶队,你是什么意思?”

    叶队沉声道:“他很适合。”

    江喻唰地起身,他从来都是个冷静的人,但此时此刻再也无法维持冷静。

    “你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为了给你的阿程报仇,就牺牲我的‘阿程’!”

    叶队抬起眼:“江主任,你当初也说过,程寄余是你最欣赏的学生之一。”

    是,是这样没错。

    对叶队来说,宁凛的身份是“继承者”,继承程寄余的意志,代替他的使命,继续在荆棘路上前行。

    他给宁凛讲“道”,讲牺牲,就是要宁凛匡卫正道,并为此而牺牲。

    他不仅要宁凛做继承者,还要他做殉道者。

    可对于江喻来讲,叶队却是要一个父亲亲手送自己的儿子去死。

    这让江喻怎么受得了。

    江喻红着眼:“他才二十四岁……阿凛才二十四岁。”他声音低下去,“他还有女朋友,他很喜欢那女孩,说毕业了就结婚……”

    叶队拿起那根烟,点燃,抽了一口。

    他们长久地不说话,相对无言。

    江喻声音很紧,涩着嗓子,说:“换个人,叶队。”

    他闭了闭眼,无力道:“当我求你。”

    半晌,叶队说:“你说过的,他是沼泽地上的烈阳。”

    江喻抬眼,眼里有丝动容。

    叶队摇摇头:“对你的太阳自信点,就算这是场赌局,你也要相信他。”

    “……”

    叶队一字一顿:“他不会让你输。”

    两天后,宁凛回来,带回了他们预想的答案。

    这两天里他没有和任何人联系,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整理了一遍,尤其是宁冽的房间。

    那张床单被他烧掉了,他在宁冽的枕头下找到了针筒和手机。

    手机里有赵光荣和张芳菲的号码,他用公用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

    再去江喻那里一问,警队在宁冽死亡的当天夜晚在一处平房里找到了两人的尸体,死因很简单,吸毒过量。

    所有的线索到这里都断了,他的弟弟尸骨未寒,死得不明不白,建了坟立了碑都要被人啐一口,说他是瘾君子,是杀人凶手。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弟弟根本不是死于抢劫案,更不是死于狙击手的枪下。

    而是死于亲生哥哥日复一日的忽略,死于他明知故犯的无视,死于他看似粗心实则冷漠的放纵。

    他自己浸泡在糖果罐子里,留弟弟一个人踽踽独行,等弟弟身死魂消才终于想起靠近,才发现弟弟心里的伤口已经严重到了溃烂的程度。

    江喻心中五味杂陈,扳着他的肩膀,斥声道:“你再说一遍。”

    宁凛扬起脸,坚定地点头:“我说,我要去。”

    事情已成定局,江喻无力回天,他只能看着宁凛,轻声说:“你真的想好了?你要是死了,可连追悼会都没有。”

    “没关系。”宁凛语气很淡,“青山处处可埋骨。”

    江喻无声长叹:“这任务你就非接不可?”

    宁凛站到江喻和叶队的面前,用嘶哑的嗓子说:“这任务我非要接,这件事我非要查,这条命我不要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永远不会和过去和解,永远清醒地记着自己的错误。

    他们的血是热的,骨头是硬的,心肠是软的,人生没有一处废笔,透过纸背还能看见落笔于良心账上的无名债。

    宁凛望着江喻,目光沉如深渊,他开口,将那句印在寮州警院招生手册上的话缓缓说来: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维护社会安稳,保护人民,捍卫正义。我永远忠于我的理想与职责,并为此付出、奉献及牺牲。”

    江喻感到无限心酸,别过头:“那你女朋友呢?”

    他们的计划是从宁冽切入,比起宁凛这个警校学生,一身孑然的宁冽无论是身份还是履历无疑都更加合适。

    可如果他成了宁冽,那“死去”的宁凛呢?

    匡语湉到时候该怎么办?

    宁凛的口吻很淡:“就让她以为我死了吧。”

    江喻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双拳上,因为用力,他甚至可以看清上面的青筋。

    “不打算告诉她?”

    宁凛摇摇头。

    程寄余妻儿和父亲的死状如此恐怖,他不能,也不敢冒险。

    他也想找一个最好的办法,不负她,也不负信仰与正道。

    可那太难了,在这一刻它们竟然是强烈对立的存在,世上安得两全法,世上难得两全法。

    成为宁冽好,宁冽是不会爱匡语湉的,匡语湉也是威胁不了宁冽的。

    无法成为把柄,她就能好好活着。纵然心死,但至少她还能活着。

    宁凛:“非亲家属领取骨灰不合规,你帮个忙,帮我把宁冽的骨灰交给她。”

    他相信她一定会好好安葬“宁凛”。

    把宁冽交给她,他很放心。

    江喻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他更想抱抱他。

    “以后脑袋就别裤腰带上了,自己一切小心。我对你就一个要求,活着回来。”

    宁凛点点头:“好。”

    自此之后,老街的混混宁凛,寮州刑事警察学院的学生宁凛,匡语湉最爱的大宁哥哥,就这么死了,死于云桐街抢劫一案,死于狙击手的枪下。

    活着的是宁冽,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兄弟的汽修工人宁冽。

    不会爱匡语湉的宁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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