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完颜宗隽雁断山南-《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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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赤日
金天会四年(宋靖康元年)闰十一月辛酉晨,雪霁,有雾。
穿过辟开积雪的行道,二十多岁的戎装男子自远处驭马驰来。节奏不疾不徐,渐行至汴梁城南门南薰门外。
金军铁骑夹道守卫于两侧,此刻人纷纷下马,皆跪左膝,蹲右膝,拱手恭迎:“八太子!”
金太祖完颜旻第八子完颜宗隽勒马而下,一壁扬手示意兵卒免礼,一壁毫不停歇地拾级登上南薰门城楼。他摘下头盔以一手揽着,随意披散的长发于行动间向后扬去,在两侧剃发结辫的女真士兵映衬下显得尤为醒目。
城楼上的将领含笑相迎:“八太子来得真巧,那送降表的皇帝老儿即刻就要到了。”
宗隽微微一笑,站定在城楼正中,朝城内望去,果见一行车马在被白雪薄雾模糊的背景中逐步浮现。
这天日赤如火,却无光,顶着那一轮晦暗的血色红日,细若游丝的队列迟缓地朝南薰门方向蜿蜒。
这是大宋皇帝赵桓带领的素队,前后约莫千人,本着向金出降的因由,不竖旌旗,不张伞盖。
开道的宋骑兵在距南薰门数丈外停住,分列开来,让赵桓以领骑的姿态先临门下。赵桓左右一顾,但见镇守这大宋京城大门的士卒全换了金兵,个个按刀执矛,神色肃穆,一派严阵以待的模样,不由又是悲凉又是紧张。抬头向上望,目光与城楼上一貌似统军的年轻金将相触,见他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眼神冷漠,唇角却衔浅笑,赵桓倏地又是一惊,忙垂下眼帘,事先准备好的言辞瞬间全忘,茫然盯着面前铁门下与尘泥相和的冰屑,不知该如何开口。
垂视赵桓良久,宗隽徐徐扬声用汉语问:“来者何人?”
赵桓才又仰首,答道:“朕……朕是大宋皇帝……赵桓。”
“哦?”宗隽再问,“何故来此?”
赵桓呆了呆,脸庞上有越来越烈的灼烧感,艰难地控制住语调,用比刚才略低的声音说:“朕欲往青城斋宫,与大金国相、二太子议事……请将军开门治道。”
宗隽这才呵呵一笑,道:“大宋皇帝亲出议事,甚好。皇帝陛下带近臣亲随数十人出城即可,我自会另遣大金精兵护卫迎送,确保陛下一路平安,但请放心。”
赵桓见城门紧闭,门前金兵肃立,城楼上密密一层弓箭手正引弓待命,只得叹了口气,回首命亲随等八十余人随自己出城,其余宋军留于城内。
宗隽见状遂传令开门、放吊桥于护城河上,让赵桓一行人通过。
赵桓道谢,正要前行,忽又望见门外铁骑如云,马上骁将都虎视耽耽地紧盯自己,心下忐忑,猜大概自己乘马而行未免显得嚣张,不如步行以示谦恭,便俯身欲下马。不料此时却听宗隽厉声喝止,赵桓闻声大惊,刚点地的一足立即又缩了回来,尴尬地斜伏在马背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城楼上的宗隽与身边将领相视一笑,再吩咐左右兵卒:“奏知皇帝,这不是下马处。”
兵卒一层层传令下来,赵桓声声入耳,与一干近臣都羞愧得无以复加,却也只有迅速乘马如初,在金军铁骑的夹道“拥卫”下朝青城行去。
宗隽目送赵桓远去,再转身回望银装素裹的汴京城,微笑道:“今日真是好天气。”
身侧将领接话:“是呀,这大雪连下了八日,昨日才放晴。今天这日头红艳艳的,真好看,就是雾气重了点……听说昨晚这城中人看见了扫帚星……”
宗隽迎着红日仰首闭目,感觉那晦暗红光透过雾烟和垂拂于脸侧的几丝散发沉淀入眼底,“白气出太微,彗星见……”他又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座皇城气数已尽。”
立马一时许,赵桓一行抵达青城斋宫。出降议事要见的是金国相完颜宗翰及金太祖第二子完颜宗望,但宗翰只命人领赵桓入斋宫偏厅歇息,却不出来相见,另简单传了句话:“二太子领军驻扎在刘家寺,现天色已晚,往来不便,容来日拜见。”
赵桓本想议事后当日便回京,一听这话心知敌酋有意将自己扣留于此,却又无计可施,垂头丧气地坐下,愁眉不展。
随行官员们面面相觑,悄悄交头接耳低声商议。半晌后,有人建议道:“城中军民尚不知陛下今夜要留宿于此,为免引起无谓恐慌,陛下不妨下诏通告,驾报平安,以让军民安心。”
赵桓沉吟一阵,点头同意,黯然命道:“为朕草诏:大金已许和议,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归内。仰军民安业,无致疑虑。”
获金人许可后,一位宋臣奉黄榜乘马驰向南薰门。赵桓沉默着枯坐至日暮,有金卒送了些汤饼入内供宋君臣食用,但赵桓瞧也不瞧,叹气推开。
“此地夜间风寒露冷,陛下还是多少吃一点暖身吧。”话音未落,一人迈步入内。赵桓抬目看,见又是此前在南薰门遇见的金将,顿感愠怒,侧首不语。
宗隽却也不恼,悠悠踱步细看众人情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赵桓:“不知陛下可曾带被褥来?”不待赵桓回答又微笑道:“我等本欲供进,但又念及陛下尊贵,平日所用之物必非凡品,我们准备的被褥粗陋,陛下若是用了,只怕晚上不得安寝。”
群臣这才想到,因无留宿计划,确实不曾带被褥,而这厅中只有几件日常家具,不见寝具踪影,宗隽言下之意是不欲提供了。如今天寒地冻,没有被褥如何安歇?便有几人要上前问宗隽索要,不料赵桓扬手止住,唯冷冷对宗隽道:“多谢将军。此事不劳将军费心。”
宗隽一哂,也再不多话,转身离去。群臣只得尽量将所带衣物布帛拼凑在一起,选出有厚度的铺在室中,劝赵桓借此就寝,其余人等围聚在四周,瑟缩着闭目小寐。君臣都难成眠,但听一夜寒风呼啸,好不容易才捱到天明。
翌日,仍不见宗翰宗望人影,只有几名金臣过来与赵桓商量,要请太上皇赵佶也出郊议和。赵桓婉拒,宋臣轮番上前劝说,金臣最后才抛下一言悻悻而退:“大宋皇帝果然仁孝。”
第三天午刻,宗翰终于命赵桓奉表与宗翰宗望相见于斋宫。二帅皆高大奇伟,宗望约三十多岁光景,身材尤显瘦长,眉目与宗隽略有些相似。宗翰看上去大他十余岁,面黑虬髯,貌甚威猛。
宗翰先让人将斋宫屋脊鸱尾用青毡裹了,连带着宫墙屋檐有龙处都以帷幕遮蔽,才在殿前院中设了香案,命赵桓呈上降表,并朝北遥拜大金皇帝完颜晟。
这日忽又狂风大作,斋宫中金国旌旗蔽日,迎风招展,如黑焰燎原。天空阴云欲坠,化作羽片般雪花,重重叠叠地飘落在刚清扫干净的地上,不消多时又积起厚厚一层。
赵桓双手托降表,面色青白地走向设香案处。踩在雪地上,听最后的尊严与积雪在足下瓦解的声音,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走到香案前,赵桓勉强跪下,举降表准备交予宗翰身边近臣高庆裔,却听宗翰扬声道:“且慢!既是大宋皇帝亲写的降表,理应由皇帝陛下自己亲口读出,以示诚意。”
高庆裔将宗翰意思翻译给赵桓知晓,赵桓无奈,慢展降表,甫念及开篇“臣桓言”三字已悲不自禁,两滴泪落入身前雪中。金人毫不怜悯,个个薄露笑意,好整以暇地等,宗望甚至故意对高庆裔道:“你让他大声点,听不见!”
赵桓只得强抑悲声,提高了声音,一字字地将降表中屈辱谦卑的言辞朗读示众:“臣桓言:伏以大兵登城,出郊谢罪者。长驱万里,远勤问罪之师;全庇一宗,仰戴隆宽之德。感深念咎,俯极危衷。臣诚惶诚惧,顿首顿首。猥以眇躬,奉承大统。懵不更事,济以学非,昧於知人,动成过举。重烦元帅,来攻陋邦……”
宗翰与宗望未等他读完已相视哈哈大笑开来,赵桓一怔,又不敢多作停顿,依旧强念下去。
“……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臣桓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言。”待在二帅笑声中念完这最后两句后,赵桓合上降表,深埋头,羞于让人见其已如死灰的面色。
宗翰却还不依不饶:“这礼还没行完呢!”
高庆裔接过降表,欠身提醒赵桓:“陛下还应北向拜谢大金皇帝。”
赵桓泫然俯身,朝北叩首四次。诸宋臣眼睁睁地看着,皆纷纷掩面拭泪,歔欷不已。
礼毕,二帅请赵桓入席。行酒三盏后,赵桓见二帅面有悦色,方重提议和之事:“天生华夷,自有分域,本应各守疆土,友善共处。何况如今天意人心,未厌宋德,贵国将士出征已久,必也牵挂家中父母妻儿,不存恋战之心,若两国通和,遂有解甲之期,何乐而不为?”
宗望笑道:“若要我们现在率军归国,你给我们什么好处?”
赵桓回首吩咐近臣:“将朕带来的府库金帛献上。”
顷刻间堆积如山的金银匹帛已呈于二帅面前。赵桓再低首补充道:“若和议缔结,我将再选宫中奇珍及女乐数十人赠于二位元帅。”
宗翰听了大笑应道:“你们京城既被攻陷,城中一人一物便都归我大金所有,你哪还能拿这些什物来求和!不过你带来的东西我们且先收下,就当是你赐给我军中将士的礼物吧。日后该怎么做,我们要听大金皇帝诏命,暂时是走不了的,你这东道还得做下去,若这几日我们还需些财物婢女,你可别吝啬不给。”
赵桓无言以对,宗翰催他表态,他最后只得铁青着脸点了点头。宗翰才又笑道:“如此甚好。你出来多时,恐城中军民不安,早些回去吧。”
赵桓如蒙大赦,忙起身告辞。二帅送其上马,命宗隽带侍卫护送他至南薰门。
城中官吏士庶得讯奔走相告,纷纷朝南薰门赶去,携香瞻望络绎于道。见雪中行道泥污,百姓主动运土填路以待御车归来。待候到皇帝车马现于天际,臣民欢呼喧腾,争相传报,再跪于御街两侧,山呼万岁,声动天地。
入南薰门后,数名前来迎接的大臣一见赵桓即扣马放声痛哭,赵桓见此情景亦揽辔而泣,泪浥丝帕,久久不能言,直至走到宫城宣德门前,才出声呜咽着说:“朕还以为不能再与万民相见。”
2.和亲
放赵桓回京后,金人每隔一两日便移文开封府索要良马、军器、金帛、婢女等,因上次赵桓在青城斋宫没明确答应速交三镇之地,宗翰宗望听宗隽建议,取宋河东河北守臣、监司亲属质于军中,称待地界分割后归还。二帅又听人说曾握重权的奸臣家中娇妻美婢甚多,遂又特意命开封府取蔡京、王黼、童贯等二十家奸臣家属送入军寨。
此番送来的婢女中有一出自蔡京家的美人李仙儿,见了宗望竟也不惧,顾盼间不忘嫣然笑,看得见惯了宋女悲苦哭相的宗望十分欢喜,当即选她侍寝,一连多日对其颇宠爱。
相熟后宗望问李仙儿在蔡家的身份,李仙儿说她起初原是服侍道君皇帝第五女茂德帝姬赵福金的宫女,后茂德帝姬下降蔡京第七子蔡鞗,她便也陪嫁入公主宅,但始终只是个无名无分的普通侍女。
宗望奇道:“以你的姿色,当个皇帝娘子应该也不是难事,怎的连个偏房都混不上,莫非你们那驸马爷瞎眼了?”
李仙儿幽幽叹道:“我的爷,这里有两个缘故:一是茂德帝姬是我们太上最宠的两个女儿之一,无人敢得罪她。她的母亲大刘贵妃生前甚得太上宠爱,茂德帝姬又性情温柔和顺,从小就很乖巧,太上爱若掌上明珠,因此给她挑的夫婿是当时最有权势的蔡太师家七公子。为让她婚后也方便随时入宫,太上甚至还下令在帝姬宅与宫城之间建飞桥复道——这是三皇子郓王才有的殊荣……”
宗望插言笑道:“我明白了,驸马见太上钟爱帝姬至此,肯定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纳妾,若是惹帝姬不高兴,立刻可走飞桥复道入宫告御状,他小子麻烦就大了。”
李仙儿摇头道:“也不尽然,还有另一原因:茂德帝姬不仅性情好,更有倾城倾国的容貌,男子见了没有不喜欢的。驸马爷当然也不例外,自尚帝姬后与帝姬一直很恩爱。我这样的姿色,放到寻常女子中也许还算扎眼,但跟帝姬一比,就像芦草之于牡丹,驸马爷哪能看上眼呢!”
宗望听了出神地沉思半晌,道:“我曾听向大金投降的内侍邓珪说,宋宫嫔妃、帝姬美如天仙,当时我还没怎么在意,如今听你这般说,想来的确是真的了。”
李仙儿含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太上书画双绝,鉴赏美女的眼光这天下更是无人能及,他选的嫔妃,生的女儿能不美么?”
宗望呵呵一笑,揽她腰入怀,再在她耳边低问:“你刚才说茂德帝姬是你们太上最宠的两个女儿之一,那另一个帝姬是谁?”
“王贵妃生的柔福帝姬。”李仙儿答,又道,“不过她虽然也长得娇俏,可尚显青涩,身形看上去还像个孩子,毕竟不若她五姐茂德帝姬纤秾合度,亭亭玉立。茂德帝姬今年二十一岁,正是女子最美的时候……”
此时见宗望半仰首呆看上方,貌甚神往,李仙儿便用手中丝巾作势拂他鼻子,白他一眼,嗔道:“元帅这么快就得陇望蜀了?不过这茂德帝姬跟我可不一样,若是我等命贱的婢女,元帅知会开封府一声就立马有人乖乖地把我们送来,但帝姬是太上宠爱的金枝玉叶,官家与她虽非一母所生,但这些年待她也很好,元帅要见她可很难呢!”
宗望大笑着一掐她脸颊:“她爹她哥待她好又怎样?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若要你们太上和官家在皇位性命与她之间选择,他们会选什么?”
次日宗望与宗隽击鞠间隙聊及此事,宗望问:“我欲给开封府发个文书,命他们速将茂德帝姬送来,你看是否可行?”
宗隽以软帕仔细地拭擦球杖下端的半弦月,淡笑不语,待把那杖头拭得纤尘不染,才引至嘴边吹了吹,半垂着眼帘道:“宋人好面子,二哥把话说得太直接,恐怕他们会矫情地故作反抗。不如换个他们容易接受的说法,例如,和亲。另外,听说茂德帝姬已嫁给蔡京的儿子,既要她和亲,就要设法先除掉她那驸马。”
宗望抚掌笑道:“还是你鬼主意多!这我先前倒没想到。你有没有看上的帝姬?也挑一个命开封府送来和亲吧。”
宗隽摆首:“这我不急,宋人嫔妃帝姬皆归我大金是迟早的事,我闲着没事想找些汉人的书看,二哥顺便帮我问开封府要些监书藏经吧,如苏黄文及《资治通鉴》之类……二哥索要帝姬和亲别忘了也给国相要点好处,其余人等也要打点好,别给人日后在郎主跟前说闲话的机会。”
宗望一口答应:“这有何难?我美人金银一起要,美人归我,金银让国相拿去分便是……对了,这回问宋人要多少金银合适?”
宗隽提起球杖走回球场,边走边朗声笑道:“查查他们国库还有多少钱,照着那数翻几倍就是了。”
自此后宗望与宗翰商议,一面继续以索要奸臣家属为借口点名要赵桓送蔡鞗出郊,一面变本加厉地向宋索要财物。赵桓果真奉命于这年岁末把蔡鞗押送至青城交予金人监禁,财物方面因宋府库已空,只得向百官、贵戚征收金银送往金寨,但仍远远不及金人索要之数。
天会五年(宋靖康二年)正月元旦,赵桓遣济王、景王入金寨贺岁,并犒以金银。过了七天,又派何栗来见二帅求减金银之数。
宗翰冷眼看何栗道:“告诉你家皇帝,把我们要的三镇之地割给我们再谈减金银的事。”
宗望也盯着他,提出和亲的要求:“若你家皇帝答应送茂德帝姬与我和亲,才可考虑议减金银。”
何栗目瞪口呆,讷讷道:“割地之事容我君臣再议……茂德帝姬早已下降,现为人妇,皇上一定不会答应……臣不能奏请。”
宗望顿时拍案怒道:“你既做不了主,那跟你议事有何用?好,我就让你家皇帝自己献上,不烦再议!”
何栗闻声才一哆嗦,又听宗翰厉声喝道:“回去告诉赵桓,立即再入军寨与我们面议缴款限期,否则我立即领军屠城!”
翌日二帅正式致书赵桓,并遣高庆裔前去邀令赵桓出城面议。赵桓不得已,只好于正月庚子这天再往青城。这次赵桓特意携郓王楷同往,宋臣何栗、冯澥、曹辅、吴幵、莫俦、孙觌、谭世勣、汪藻、郭仲荀、李若水等十人随行。抵达金军寨后二帅命赵桓及亲王、宋臣留下,其余兵卒内侍不得入寨,先行回城。
赵桓居于斋宫端成殿东庑,仍与上次一样,金人不供被褥寝帐,且铁索锁门,禁止赵桓一行人出外。夜间又是苦寒难耐,众臣唯有击柝燃薪消磨时光,终宵难眠。
天明后赵桓求见二帅,二帅拒而不见,只命保静军节度使萧庆出面索要人与财物,宋臣驳辩良久皆无功而返,最后只好再与赵桓商量。吴幵、莫俦低声密劝赵桓:“事到如今,陛下不许以重利敌酋必会阻止陛下归城,陛下万不可因小失大……”
赵桓忧心如焚,亦没了主意:“那朕该怎么办?”
一个时辰后,吴幵、莫俦扣门求见萧庆,称有大宋皇帝旨意要传。待入到萧庆厅中,却见他身边另坐了一人,金甲戎装,眼睛正上下打量他们,目光犀利,二人顿时不寒而栗。
“无妨,”萧庆见二人踟躇,解释道,“这是八太子,二太子的亲弟。”
吴幵这才开口,垂首说:“大宋皇帝允以亲王、宰执、宗女各二人,衮冕、车辂及宝器二千具,民女、女乐各五百人入贡,岁币加银绢二百万匹两,以抵河以南地。”
莫俦上前一步,补充道:“此外,皇上还会另以宗女各一人馈二帅。还望两位大人在元帅面前多多美言,请元帅早送皇上返城,日后皇上必有重礼相酬。”
萧庆不语,转视宗隽。宗隽微笑:“这些贡品还不错,听上去有些诚意。但和亲一事你们皇上是不是忘了?你们应该提醒提醒他吧。”
吴幵、莫俦相视一眼,都甚为难,先后道:“这个……茂德帝姬是皇上御妹,太上又一向钟爱,臣等实在无把握说服皇上……”
“你们一看就是聪明人,一定有办法说服他。”宗隽笑着一挥手,“我相信你们。回去吧。”
果然,从萧庆处回到端成殿这短短片刻内,二人已想到请赵桓献出茂德帝姬的理由。待见了赵桓,二人先跪下叩首,转述金人再请帝姬和亲的要求,又相继反复劝道:“蔡京及其子罪大恶极,陛下即位后顺应天意民心,杀其二子,将其余数子流放岭南,唯顾及兄妹情谊,不忍茂德帝姬受累,故特加恩蔡鞗,对其仅除名、勒停。多年来着意善待帝姬及驸马,这固然是陛下仁德之举,但蔡京毕竟是罪臣,茂德帝姬既是其儿媳,所得待遇应与其家人无异,陛下若因她帝姬身份厚此薄彼则有失公正,不是明君所为。如今蔡京女眷及驸马蔡鞗已作为罪臣家属入质金军寨,茂德帝姬也理宜发遣,何况现在金二太子主动提出迎娶茂德帝姬,陛下不妨把握良机,借和亲修两国之好。一旦良机错失,和议就很难缔结了。”
透过门上缝隙,赵桓凝视门外又被金卒扣上的铁索,怔怔地想了许久,最后启开已冻得龟裂的唇,用干涩沙哑的声音宣布他的决定:“传诏开封府:比者金人已登京城,按甲议和,不使我民肝脑涂地。时事至此不获己,已许茂德帝姬和亲,立大河为界。”
3.哀笳
这日又如上次一样,天一亮,京中百官僧道百姓便从城中各处赶至南薰门,以待皇帝大驾回城。等到午后尚不见御驾影踪,开封府遂命两名小吏前往斋宫探询消息。经二帅许可,小吏得与何栗等数名官员相见,略通讯息。片刻后何栗手书一信命小吏连同赵桓的诏书一并带回开封府。小吏甫一出门信件便被守在门外的宗隽截获,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的是:“大金元帅以金银表段少,驾未得回,事属紧切,仰在京士庶,各怀爱君之心,不问贵贱,有金银表段者,火急尽数赴开封府纳。”
宗隽看完,淡淡瞥了见状迎上的何栗一眼,何栗不由心虚,反复仔细想信中可有措辞对金不敬之处,面对宗隽不敢随意发话,只诚惶诚恐地欠身待他表态。
宗隽却只一笑,把信仍旧封好递给小吏,说:“带回去,多抄几份在城中张榜。”
这份公然向京中士庶索要金帛的榜文被迅速张贴在汴京大街小巷中,百姓知府库已空,为皇帝早归,许多人也应命竭尽家中所有献上,连一位一向靠救济维生的福田院贫民也主动纳金二两、银七两。但这些细碎金银凑在一起仍不足数,于是两日后,京中又出现了这样的榜文:“圣驾三日不食,大金元帅怪金帛数少,未肯放回。仰尚书省寻差从官卿监,分头四壁,直入居民家搜检。”
尚书省增侍郎官二十四员再根括搜掘贵戚、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最后得金三十万两、银六百万两,终备不齐金人索要的“犒军费金”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开封府送上金银,婉言再请二帅放宋皇帝大臣归城,宗望一口回绝,斥道:“你们宋人就是麻烦,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这民间金银有何难讨的?限十五日前纳入官,若有而不纳、私有藏匿者,依军法处置。说家里没金子,那宋人女子头上黄澄澄的钗子又是什么?全都收上来,今后不许以金为首饰器物。”
宗翰也在一旁不耐烦地接话道:“回头你们继续把城中金银搜了送来,若是推脱说没有了,我立即遣大军入城搜空。”
开封府依二帅意思又再放榜道:“大金元帅台令:‘候根刮金银尽绝中来,当遣大军入城搜空。’”京中士庶读榜,皆相顾失色,只得依命将家中金银首饰器物都一并献出。
赵桓至青城第六日是上元节,宗望邀其及从臣去他所领军队驻扎的刘家寺观灯。寺内设灯二万盏,形状甚精巧,繁星般点缀于院中,将冰天雪地都映出了艳红暖色,若无两侧将士金戈光影,倒是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见赵桓观灯似颇赞赏,宗望便朝他笑道:“这些花灯看上去眼熟吧?是我命开封府送来的……他们手脚还真快,昨儿刚下令今日就送到了。”
赵桓尴尬地略微笑笑,顿时失了观灯的兴致,默然入席坐下。
宗望在堂上设宴三席,堂下设六席,露台设教仿女乐数十人,吹笙击磬,十分热闹。开宴后自顾着与宗翰、宗隽等人猜拳劝酒,觥筹交错大声谈笑,根本不看坐于一侧的赵桓。赵桓见他们饮得高兴,有意进言议事,屡顾二帅,而二帅佯装不知,最后赵桓只得自己站起各敬二帅一杯,见他们神色未改,才开口说:“今日不意获此良机,与大金二位元帅及众将军共度上元佳节,赵桓幸甚。然我至大金军寨已达数日,叨扰元帅多时,心实不安。而今犒军费金虽不足数,却已够大金将士一时之需,还望元帅容我告辞,我回京后必着力督促京中官吏,速集齐军费送至青城。”
宗翰持酒漠然道:“钱没还清就想走?好,把你家太上请出来换你吧。”
宗望亦乜斜着眼睛看着赵桓:“不错,要想走,让你爹带着你妹子来换。”
其余金将闻言均放声大笑,而诸宋臣有的低头无地自容,有的虽怒瞪二帅,却也都是敢怒不敢言。赵桓悲从心起,红着双目抚案叹道:“太上出质,人子难忍;帝姬改嫁,臣民所耻!上次我下诏命开封府议茂德帝姬和亲一事,听说已被太上一口拒绝,消息传出满城哗然。我岂有颜面重提此事!”
“呵呵,”但听宗翰干笑两声,“你还真要面子,怕遭臣民耻笑。设若我们干脆把你家太上和你帝姬妹妹一块儿捉了,带着北上归国,你说你的臣民是不是就不耻笑你了?”
赵桓被他一诘,一时语塞,久久说不出话。宗翰宗望也再不理他,继续与亲友开怀畅饮。
赵桓默坐垂泪间,忽闻露台上丝竹声一变,箫管暂歇,一串琵琶声骤然分明,铮铮然如莺语花底、珠落玉盘,按曲调听来,应是《庆宣和》。
众人举目望去,见弹琵琶者是一紫衣女子,容貌姣好,身姿娉婷约十八九,此刻闭目专注地弹奏,面无表情,浑然不在意他人眼光。
宗望扬扬得意地向众人介绍说:“这班教仿乐伎是我今日让开封府从汴京宫里带来的。弹琵琶这个据说是太上皇帝宠爱的国手。”
众金将皆啧啧称奇,一赞国手技高,一赞宗望行事迅速有效。
赵桓平日不好声乐,父皇的乐伎他毫无兴趣,几乎没有留意过任何人。如今听宗望如此说也只多看了一眼,念及她是被强行从宫里索要来的,心里倍感凄楚,依旧垂头闷坐。不想那琵琶女一曲奏罢竟搁下琵琶起身直直走至赵桓面前,曲膝跪下,请安道:“官家圣躬万福。”
赵桓挥手让她平身,再一看她,忽觉有些面熟,遂问她:“朕是否曾在宫里见过你?”
琵琶女颔首,含泪微笑道:“奴婢与官家确有一面之缘。宣和七年十二月,太上决意内禅于官家后,曾请官家入见。彼时太上唤出我及另一姐妹,欲赐与官家。奈何官家只看我们一眼,立时便回绝:‘我要她们作甚?’”
赵桓亦点头,感慨道:“嗯,朕记得……”那时赵佶不得已决定内禅于他,顾及父子失和,有意弥补拉拢,便想赐二美人给他。但赵桓既不好色又对父亲积怨难释,故坚辞不受。
琵琶女道:“我等当时被官家拒绝,自是羞愧难言。但我对此从无怨言,倒是颇感欣喜:为人君者不好声色,必存鸿鹄之志,乃万民之福。”
赵桓听得渐有赧色,苦笑道:“如今朕这般模样,一定让你失望了。”
琵琶女未直接答,但说:“奴婢今日午后随教仿乐队出城时,听见城中百姓在传唱著作郎胡处晦新作的《上元行》,留心记了下来,请官家许我现在唱出,若能得官家听入耳,奴婢此生无憾。”
赵桓同意,和言吩咐:“你唱吧。”
于是琵琶女回座,抱起琵琶略拨几声,便随着曲调清声吟唱道:“上元愁云生九重,哀笳落日吹腥风。六龙驻跸在草莽,孽胡歌舞葡萄宫。抽钗脱钏到编户,竭泽枯鱼充宝赂。圣主忧民民更忧,胡子逆天天不怒……”
听她公然唱歌痛斥敌酋,在座宋人皆动容,虽觉痛快,却也知其性命堪忧,一个个听歌之余都开始暗暗偷眼看金人反应。
宗翰宗望等人虽也粗学了一些汉话,但这诗歌就只能稀里糊涂地听,能听明白的唯宗隽、高庆裔及几位通事。宗隽与高庆裔对望一眼,暂时都未做任何表示,其余通事见他们没表态,也就都沉默着继续听。
琵琶女又唱道:“向来艰难传大宝,父老谈王似仁庙。元年二年城下盟,未睹名巨继明道。都人哀痛尘再蒙,冠剑夹道趋群公。神龙合在九渊卧,安得屡辱蛟蛇中。朝廷中兴无柱石,薄物细故烦帝力,毛遂不得处囊中,远惭赵氏厮养卒……”
赵桓听至此处,终于无法强忍,引袖掩面伏案恸哭,其余宋人也悲声四起,宗翰宗望觉出异状,忙问宗隽高庆裔歌中有何深意。高庆裔开始翻译歌中意思给二人听,宗隽还是未发一言,凝神听她唱。
乐音越来越激越,琵琶女锁眉凝眸盯着堂上众金将,神情也越发悲愤,玉指一划,大弦小弦霎时齐鸣,她随即扬声高歌:“今日君王归不归,倾城回首一啼悲。会看山呼声动地,万家香雾满天衣。胡儿胡儿莫耽乐,君不见望夕欷嘘东北角!”
“角”字余韵一了,她抚手一按,琵琶乐音随之凝绝。几乎同时,宗隽拍案而起,命道:“把她拿下……”
岂料他话未说完便听露台上一声巨响,依然站直的琵琶女倒提着刚被砸破的琵琶朝他冷冷一笑,随后低首拾起一片尖锐的琵琶碎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割裂了自己咽喉。
鲜血四溅。带着一点莫名的惧色看着她咽喉中如泉水般涌出的有热度的血,本欲上前抓她的金兵也不禁后退了两步。
琵琶女兀自强撑着站起,推开两名过来想搀扶她的乐伎,又摇摇晃晃地朝赵桓处移了两三步,褪为灰白色的唇边有笑意绽开:“官家保重。来日重整旗鼓,一雪前耻……”
终于她无力支撑,咚地扑倒在台阶上,除了四肢偶尔的痉挛,她开始归于安宁。
大睁双目,两唇半张,久难闭上,赵桓全然分不出现下情绪是悲哀还是惊惧,只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像是要躲避自她颈下冒出,正向他蔓延的鲜血。
4.协议
开封府仍不时差人来询问皇帝还驾之期,二帅命萧庆出面敷衍:“元帅留皇帝赴军中马球会,待天晴宴罢便回。”城中太上皇、群臣无计可施,只能让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追捕不交金帛的庶民,行刑惩治。转瞬之间,受刑者哀号之声响彻全城。
宗翰见开封府拖了许久仍交不出金帛数,渐失耐心,与宗望等人商议:“他们皇帝老儿在咱们这里,京中百官百姓终日哭天抢地盼着皇帝回去,却还是交不出赎金,看来开封府的确是搜刮不出多少财物了。我们索性废了这没用的皇帝,杀入城中去,痛快抢掠一番便班师回朝吧。”
宗望沉吟良久,终还是摆首反对:“不可,赵桓暂时废不得。现下康王赵构领兵在外,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与我对抗,有赵桓在手中,我们便可挟宋主以令天下,赵构必有顾忌,会受我等牵制,若废了赵桓,等于白赐赵构自立为帝的良机,倒让他小子逞志!”
萧庆随即附议。宗翰大为不悦,存心讥讽宗望:“听说赵构善射,膂力惊人,人也不笨,二太子都曾在他手下吃过亏。我从来只是不信,如今见你天天惦记着,莫非传闻属实?”
上次错放赵构后,宗望一直追悔不已,赵构在军寨中给他留下的记忆如同插在心上的一柄利刃,令他一念及便觉无法忍受。如今再听宗翰奚落,更是羞恼交加,当着众人又不便翻脸,转头冷道:“一个奸诈小人罢了。不劳国相费心,我迟早会把他捉回来碎尸万段。”
萧庆见二人都有火气,忙婉言劝解:“传言一向夸张,康王未必如此英武,但也确有些心计手段,若给他机会自立,势必会成大金心腹大患,二太子的顾虑甚有道理。何况废立这等大事,身为人臣不宜擅作主张,理应修书上奏大金皇帝,请郎主定夺。”
高庆裔往来京城多次,亲眼看见过臣民等待迎接赵桓归来的情景,此刻也出言劝说宗翰:“上次赵桓还京,京中臣民皆涌至南薰门接驾,山呼万岁,喜不自禁。此番见赵桓久久不归,也常前往南薰门守候,翘首以望,一纸有赵桓消息的榜文足以令他们涕泪交流。前日上元,那琵琶女为赵桓唱曲,不惜以命相谢。可见赵宋人心未去,目前尚不是废帝时机。”
宗翰见自己心腹都如此说,也就暂没再反驳,看看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宗隽,问他意见:“八太子意下如何?”
宗隽向他一欠身,不直抒己见,却浅笑反问:“国相爱狩猎么?”
宗翰有些诧异:“那是自然。哪个大金男儿不爱狩猎?”
宗隽又问:“若要吃肉,我们把圈养的牛羊家畜一刀杀了即可,又何必亲自翻山越岭地追捕野兽?”
宗翰道:“那怎么一样!狩猎的最大乐趣不是最后吃肉,而是之前的追捕。”
宗隽笑意加深,徐徐颔首道:“不错,狩猎的最大乐趣其实是看着猎物如何在你面前无用地逃跑躲避,在你即将用箭射穿它身体之时它如何对你摇尾乞怜。”
宗翰先是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笑逐颜开,连连点头道:“八太子好比喻!若我现在废了赵桓领军屠城,那就成一刀杀掉家畜的屠夫了。”
厅中人闻言均大笑出声,厅中气氛才渐趋轻松。宗翰又认真征询宗隽意见:“依八太子高见,现在我们该如何戏耍赵桓这猎物呢?”
“他不是爱面子么?”宗隽不假思索地说,“那就臊臊他。”
宗望亦来了兴致,立即追问:“怎么说?”
“对一个女真男儿最大的羞辱莫过于抢走他的女人。”宗隽在众人急切的注视下又渐渐呈出了他的从容微笑,“如果我们让一个好面子的宋朝男人亲手把他的妻妾姐妹送给我们,你们说,效果又会怎样?”
数日后,宗翰将一份由宗隽、萧庆与宋臣吴幵、莫俦议定的协议摆在了赵桓面前:
——准免道宗北行,以太子、康王、宰相等六人为质。应以宋宫廷器物充贡。
——准免割河以南地及汴京,以帝姬两人,宗姬、族姬各四人,宫女一千五百人,女乐等一千五百人,各色工艺三千人,每岁增银绢五百万两匹贡大金。
——原定亲王、宰相各一人、河外守臣血属,全速遣送,准俟交割后放还。
——原定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
宗隽与萧庆站在端成殿前,目送宗翰亲持协议走入赵桓所在的东庑。静待片刻后不见宗翰出来,萧庆遂问宗隽:“八太子以为,赵桓会在议定事目上画押么?”
“会,当然会。”宗隽仰首漫视仍被青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斋宫鸱尾,道,“那个男人早已学会说服自己‘忍辱负重’。”
此言甫出,便见东庑门开,宗翰大步流星地走出,迎面看见宗隽与萧庆,笑着一扬手中文书:“那小子画押了!”
自元月二十五日起,按协议准兑金银、经开封府押送的宋女及财物络绎入军寨。其中女子上至嫔御、戚里权贵女,下至乐户,数逾五千,每人皆盛装而出,车载以往,无一不哀号痛哭,从车里伸出手来,与相送的亲友握手泣别,久久不放,直到押送的兵卒强行将她们分开。悲音迤逦一路,自京中过南薰门至青城、刘家寺,声震天地。
金军将这五千名女子逐一筛选,留下三千名年轻健康的处女,宗翰与宗望自取数十人,诸将自谋克以上各赐数人,谋克以下视等级军功,各赐一二人,其余二千人送还城中,仍命赵桓传谕继续采选补送。
二十八日,茂德帝姬赵福金被送至刘家寺宗望寨中。
她原本浑然不知“和亲”之事。赵桓差人告之太上皇赵佶宗望指名要茂德和亲,赵佶大怒,断然回绝。驸马蔡鞗出郊后茂德终日以泪洗面,帝姬宅中所剩无几的人亦听到点关于和亲的风声,但均以为,有太上皇庇护茂德不致招此厄运,为免茂德忧心,一直将此事瞒着她。到开封府接到赵桓送帝姬出城的旨意那日,茂德还在家中抱着哭着要爹爹的幼子垂泪,忽有人进来说太上皇请帝姬入龙德宫相见。茂德不疑有他,梳妆停当便上了轿,岂料这轿子一抬便抬到了金军寨中。
轿帘一掀,她先看见不久前被选送入寨的侍女李仙儿带笑的脸。在李仙儿搀扶下她出轿,足一点地就有坠入深崖般的眩晕感。定了定神,她看清周围金国的旌旗,披甲的战马,一位高瘦的异族男子站在面前以炽热的目光视她,伸手抚抚她已全然苍白的面颊,含笑说:“一路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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