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完颜宗隽雁断山南-《柔福帝姬(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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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利及时收回挥刀的手,另一手接住药包,又侧头问柔福:“现在你答不答应?”

    柔福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是在竭力抑制怒气。怔怔地想了许久,她终于一咬唇,抬目直视野利,说:“好,但你一定要还我药包。”

    野利大笑着一把揽她近身,刻意缓慢地将嘴贴近她的脸。她又要反抗,野利警告道:“你再动手药就没有了。”她便安静下来,一双眼睛含着怒火紧盯着野利,看他得意地笑着继续朝她缓慢地低首,用长满硬须的脸在她脸上反复蹭几下,再狠狠亲了一口。

    她果然没有反抗,明明有泪水在眼中转动,她却竭力睁大双目,不让一滴泪落下,待野利亲后她才挣扎脱身,冷面要求:“把药还我。”

    不料野利纵声长笑,再次抛起药包,挥刀一劈,药包破裂,里面药草药片散落一地。

    “啊,你……”柔福怒极,扬手就要打野利。野利抓住她手腕向侧边一拽,柔福随即倒地。

    “卑鄙无耻不守承诺的金狗!”她双手撑地半坐起来恨恨地说,两滴眼泪终于坠下,在地上尘土中点出两粒潮湿的圆。

    乔贵妃含泪弯腰想扶她起来,她却摆首道:“乔母亲,快帮我捡药草。”言罢拭净泪痕,跪于地上,低头一粒粒地捡散落的药草药片。

    乔贵妃答应一声,亦如她那般去拾药。此刻忽寒风又起,扬起一阵尘土,药草随之飘远。柔福大急,四处乱抓乱按,终究抓不住多少。等风过后,她低头一看手心里所剩无几的药片,顿时失声哭了起来:“怎么办?这么一点怎么够给串珠煎药……”

    乔贵妃想不出合适的语言安慰她,唯有靠近她,把她抱在怀中,两人相拥而泣。

    捉弄完柔福,野利在自己部将喝彩声中收刀还鞘,正欲回自己军帐,一转身却撞见宗隽,立即满面堆笑唤道:“八太子!”

    宗隽没理他,徐徐走到柔福身边,垂目问:“你那妹妹患的是什么病?”

    柔福抬首愕然打量他,半晌才答:“风寒,很严重的风寒,浑身滚烫,什么都吃不下。”

    宗隽点点头,回头命令跟过来的野利:“你去城里给她抓两剂治风寒的药回来。”

    野利惊讶地反问:“特意进城抓药给她?”

    “对。”宗隽看着他,淡淡道,“女真男儿一言九鼎,别失信于女人。你既给了她承诺,就要还她药。”

    9.宁福

    黄昏时宗隽应邀去宗望处赴宴,见侍宴的茂德帝姬神情郁郁,眼睛哭得红肿,似有何伤心事,宗望命她唱曲她不唱,偶尔挤出个微笑也宛如哭相,宗望瞧着心烦,便道:“罢了,罢了,我答应你便是。你那今日死的妹妹不必跟着寻常奴婢烧了,让你爹他们领回去发丧埋了。”

    茂德当即起身,和泪向宗望一福道谢:“奴家代香云妹妹谢二太子恩典。”

    宗望一摆手,转朝宗隽解释道:“她妹妹仁福帝姬赵香云今日凌晨病死了,她哭了一天,就是要我答应让她爹给这妹妹发丧……我就不明白,那仁福跟她又不是一个妈生的,管这么多闲事干嘛呢?”

    宗隽一笑,立时想起了日间所见的柔福,遂问茂德帝姬:“帝姬是否还有一位名叫串珠的妹妹也病了?”

    茂德讶异道:“八太子如何得知?串珠是香云的同母姐姐宁福帝姬,她身子一向很弱,病了好些天,今日听闻香云噩耗,病势越发重了。”

    宗隽又问:“那柔福帝姬与她们是一母所生的么?”

    “瑗瑗?”茂德摇摇头,“不是。串珠与香云是崔贵妃所生,瑗瑗的母亲是王贵妃……八太子何有此问?”

    宗隽微笑道:“今日我看见柔福为宁福找药。”

    茂德轻叹一声:“瑗瑗只略大串珠不足一岁,自崔贵妃出宫外居后,瑗瑗一直像同母亲姐一样照顾串珠。串珠如今病得这么重,她必定很着急……可惜寨中已无药材……”

    崔贵妃出宫外居?宗隽觉得奇怪,正想再问,却见茂德说着说着又泫然泪下。宗望不耐烦插话道:“没找到药可不能怨我,前几天也是你求我把这里所有的药,全给了那时生病的仪福帝姬的。若再为找药兴师动众地派人入城,国相又要说我有私心了。”

    茂德拭泪呜咽道:“是我姐妹命薄,我并没有怨二太子……”

    宗望也深叹口气,侧身背朝茂德,猛地独饮一杯酒,不再与她说话。

    宗隽知他因茂德的缘故屡有关照她家人之举,引起宗翰猜忌,二人言语间多有冲突,他心里也不好过,于是便有意岔开这话题,另寻了笑话说与宗望听。宗望心情果然渐好,继续与宗隽谈笑对饮,其间再没看茂德一眼。

    从宗望处出来,宗隽立即找人打听到柔福与宁福居处,便寻了过去。

    那是刘家寺一处破败的院落,中间密密地支着一些破旧的帐篷,那两位帝姬所住的跟其余普通宫人居处无异,帐篷上满是永远缝补不尽的缝隙和破洞,凛冽的风随时可以毫无困难地从四面八方灌进去。

    宗隽尚未走近便听见有争执声从里面传出。有两三个女子在不住催促:“快喝,快喝,药冷了就不好了……”

    “我不喝。”一个少女声音很清楚地响起,轻柔悦耳的声音,语调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但语句里却有不容商量的坚决,“这是我最后一次说,我不喝,你们可否听进去?”

    宗隽立于帐篷门边一侧,透过一个破洞朝内看去,见说话的是躺在中间的一名少女,年龄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岁,眉目雅致秀气,但异常消瘦,露于被外的手纤细修长,隐见筋骨,若除去脸上病态的潮红,她的肤色应该十分苍白,像是久病缠身的模样。

    宗隽猜这便是宁福帝姬赵串珠,果然很快便听见她身边的柔福唤她“串珠”。

    柔福一手托着药碗,一手以勺舀药汁,和言对宁福道:“串珠,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生病了总不爱喝药,每次都要姐姐喂才勉强喝下去。如今这般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呢……”说着将药汁递到宁福嘴边,“服了药病才会好,听姐姐……”

    柔福话还未说完宁福即厌恶地挥手一拂,柔福毫无防备,药碗一斜,药汁倾出大半,湿了柔福一片裙幅。

    柔福黯然搁下碗,呆坐无言,倒是身边的乔贵妃与两名宫女忙不迭地取出手帕为她擦拭污痕。拭了一会儿,乔贵妃眼角余光扫到那药碗,忍不住叹道:“串珠为何如此不懂事?这药你二十姐得来不易,你何苦坚辞,这般伤她的心!”

    推开了药碗,宁福便又安静地躺着,也不顾柔福神色,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听乔贵妃问,才又以适才宁和恬静的声音答道:“正是因这药代价太大,串珠才不饮,唯恐饮了会折福。”

    她显然知道了柔福向野利求药的事,她语调如和风细雨,言下却隐含讥刺不满之意。宗隽细观柔福,见她亦听出宁福弦外之音,脸变得绯红,头也低低垂下。

    乔贵妃自然也明白,脸上呈出几分怒色,对宁福道:“瑗瑗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你?若是她自己病了,她必不会为求药忍受他人半分委屈。这些年她对你这么好,你没半分感激也罢了,却为何说话这般尖刻,让她难过?”

    宁福不愠不怒,反倒微微笑了:“乔母亲,我是说,我与二十姐命不同。她是爹爹宠妃所生,我却是庶人之女,贵贱原有天渊之别。我这庶人女命如草芥,留在宫中本就碍眼,经靖康之变更无生趣,早一天死是早一天获解脱,你们根本无须救我。而二十姐如此矜贵,平日寻常人多看一眼已是罪过,如今为了我竟甘受金人折辱……”

    她再看柔福,轻叹道:“二十姐,你是个多么骄傲的人,竟能咽下这口气?以如此卑微态度面对金人,不像是从前的你。这碗药价值不菲呀,其中溶有你这天子掌珠的傲骨。你说,若我这卑贱的庶人女服了这贵重的药,是不是会折福?”

    柔福仍未说话,乔贵妃已听得连连摆首,蹙眉道:“你这孩子成日里都在想什么?什么庶人女?谁把你当庶人女了?你的母亲虽已出宫,但这些年太上并未亏待你,瑗瑗与三哥更是待你如亲妹,远胜过其他异母妹,你何必要把自己看低一等,说自己是庶人女?”

    “若我不是庶人女,二十姐与三哥又岂会待我不同?”宁福仍衔着她平和而冷淡的微笑,轻言软语地说,“他们是待我很好,常来看我,逗我开心,凡我所求无不应允,尤其是二十姐,每年我生日时都会亲自选衣裳送我。那些衣裳,真好看……但为何不送给别的姐妹?因为她们的母亲在宫里,会自己为她们做,而我是庶人女,我的母亲早已被赶出宫,呵呵,很可怜,是不是?可是二十姐,很抱歉,我一直没告诉你,虽然每次我都会穿上你送的衣裳给你看,但等你一走我就马上脱下来,再也不穿。这碗药也跟那些衣裳一样,既然我快死了,请你再纵容我一次,允许我当面谢绝你施舍。”

    听她说完,柔福终于抬起了头。清亮目光探入她眸心,柔福徐徐道:“你口口声声称自己庶人女,其实,你真正介意的,是你母亲的身份,她的被废一直让你觉得羞耻,因此你早就有轻生之念。这才是你不想服药的主要原因,对么?”

    宁福良久未语,静静地与柔福对视半晌后闭上了眼睛,道:“姐姐,我有些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柔福却一下握住了她的手,目中泪光一闪:“不,我不让你睡。我怕你像香云那样,睡着了就不肯醒来。听我说话吧,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关于你母亲的,我慢慢说,你仔细听,好么?”

    宁福恻然一笑,半睁目,说:“好。”

    “我待你好是有原因的,”柔福轻声道,“因为我答应过你母亲。”

    “我母亲……”宁福沉吟着问,“她请你照顾我?”

    柔福颔首,说:“五年前,爹爹命你母亲出宫,移居别院。她出宫那天,大概是爹爹不许你们姐妹相送,随她同行的只有寥寥几名宫人,但宫中跑出来看她热闹的人倒不少,我那时不懂事,也在其中。许多女人对你母亲指指点点,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你母亲一向打扮得光鲜美丽,那天衣着则朴素无华,可是走路的姿态依然是旧日模样,腰肢挺直,下巴微仰,在周围宫人的非议声中亦不损一丝尊贵。我看得出神,而她也看见了半躲于路边树下的我。”

    宁福眉头微蹙:“然后,她过来求你?”

    “是。”柔福瞬目道,“她忽然快步朝我走来,问我:‘瑗瑗,你与三哥今后替我照顾串珠好么?’我当时一下愣住了,不明白她为何会跟我说这个,最后只茫然点点头。她随后的举动更令我吃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无比郑重地向我下跪,拉着我的手说:‘瑗瑗,你一定要记得今日对我的承诺,替我照顾她,像对你同母妹妹那样关心她、爱护她,不要让她受委屈。你能答应我么?’我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想扶她起来,她却坚持要我清楚地答应才肯起身,又朝我再拜,才掩泪离去。”

    宁福听到此处,双睫一颤,两行清泪自眼角坠下,悄无声息地渗入堆于枕上的散发里。

    “那日的情景我也看见了。”乔贵妃轻轻为宁福拭去泪痕,道,“你母亲用心良苦……她生你姐妹五人,当时两个较大的女儿已经出嫁,仁福与永福都很小,性情又温顺,可托付给宫中姐妹抚养,唯有你,半大不小的年纪,心思又细,什么事都明白,将你送到哪位嫔妃处你都不愿意,只好让你在原处独居。记得那几日我们几位姐妹去看你,你一双眼睛里满是戒备,就怕我们把你带走……所以那天我见崔姐姐向瑗瑗下跪,顿时就明白了,瑗瑗虽小,但她与三哥却是这宫里有能力、也有可能照顾你的人,而让她以姐妹的身份接近你,也不至引起你的抗拒。”

    “我原以为,我对她来说是多余的,”宁福垂泪道,“她一直想要个儿子,以前对我也颇冷淡……”

    “怎么会?你没发现么,她跟你很相似,都不是喜欢主动与人亲近的人。”柔福又道,“可你母亲出宫后无一日不惦记着你。其实你生日时我送你的衣裳全是她亲手做的。她精于服饰女红,寻常宫人制的衣裳哪有她做的好看?每年衣裳制成后她总要想尽办法,不知道托了多少人,使了多少银子才能辗转送到我手中。她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衣裳是她做的,怕爹爹得知后不快,对你不好,也怕你知道后更加难过……每次看见你穿上她做的新衣我都会很高兴……我一直很羡慕你。我的母亲早薨,我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楚了……无论别人怎样说你母亲,怎样看她,在你面前,她都是一个好母亲。而你与我一样,始终是爹爹的女儿,并不会因你母亲身份的变化而改变。你想起母亲时,应该记得她对你的好,要心存感激,而不是心存怨怼。”

    宁福泪流满面,撑坐起来,双臂环住柔福的腰,将脸贴近她,泣道:“姐姐……”

    柔福亦搂紧她,轻声问:“现在服药好么……你母亲是个异常清傲的人,在宫中多年,从不曾见她求过谁,但为了你,她都可以放下她的骄傲下跪求我……我既答应了她,就会竭力做到。串珠,就算是为了成全我,你服药好么?”

    乔贵妃已把那小半碗剩下的药汁递了过来,亦从旁浅笑劝道:“你母亲被废也是因祸得福,名字不在宫眷名单中,倒逃过如今这一劫。现在她一定还在汴京,望眼欲穿地盼你回去呢。快喝了这药,养好身子,日后才好回去与她团聚。”

    宁福默然接了药碗,缓缓将药饮尽。柔福如释重负地笑了,取过药碗搁下,为宁福拭净唇边药液残迹,微笑道:“放心,九哥一定会救我们回去的……”再轻轻搂住她,在她耳边说,“最重要是活着,因为有人在等你。”

    乔贵妃见宁福肯服药了也是大喜,道:“刚才药洒了大半,我再去熬一点。”立即转身去提药罐,这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自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柔福:“这是今日送药来的野利将军要我转交给你的,说他是千户,麾下有许多兵卒,他有一兄长还是金国的大王,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就亮出这香囊……”

    听她提野利,柔福怒火顿起,忿忿地打断她:“乔母亲收他这东西做什么?还不快扔出去,别脏了乔母亲的手!”

    “且慢,”宁福忽然道,向乔贵妃伸出手,“给我看看。”

    接过香囊,宁福仔细打量一番,对柔福说:“姐姐暂且收下,此物或许会有些用处。”

    柔福不解,挑眉以问,帐外的宗隽也格外留心等待宁福回答,而她此时未说什么,唯有一缕讳莫如深的笑意自她单薄的唇边掠过。

    10.香囊

    宗隽再次见到这香囊,是在宗望宗翰的议事厅中。

    那日提起向金主进献帝姬之事,萧庆忽然说:“这几日刘家寺中人盛传野利看中柔福帝姬,已私授香囊定情,并传信于其表兄盖天大王,欲请大王为他代聘柔福帝姬。不知是真是假。”

    宗翰嗤笑:“未嫁的帝姬是要献给郎主的,他区区一个千户也敢做此非分之想?”

    宗望也感诧异:“我们已屡次警告将士不得打这些帝姬主意,还有人企图私纳帝姬?”

    宗翰冷瞥宗望一眼:“不过此事发生在刘家寺也不足为奇……”

    宗望知他言下之意是,私纳帝姬这头是你开的,导致将士纷纷效仿,该碰不该碰的女人都想碰。心中自然大大不快,宗望便也刻意笑问宗翰:“前几日在与宋废主等人的太平合欢宴上,令郎设也马带走了洵德帝姬,不知现在他二人相处可好?”

    宗翰沉着应道:“这事我已上奏郎主,请他下诏赐洵德帝姬与小儿。”

    宗隽见他们又有争斗迹象,便接口将话题引回去:“若野利这事是真,恐怕应该略施惩戒,以免此后再生此类事。”

    高庆裔也立即附和道:“不错。不如将柔福帝姬找来,问问她便知真假。”

    片刻后,柔福随引路的金兵步入议事厅。看见宗隽,她目光稍滞,略有些惊讶。

    除了唇角不可捉摸的浅笑若隐若现,宗隽看她的神情完全平静,眼中不带任何情绪,仿佛这是他们初次相见。

    随后高庆裔向柔福询问野利之事,柔福这日态度颇好,颔首说认得他,再轻轻地自袖中取出香囊呈上,道:“野利曾胁迫我随他走,我幸得宫人相助才令他罢手。后来他又让人传语与我,说他兄长是北国大王,富贵不异于南朝官家,并赠我这香囊。我反复思量,未解其意。”

    宗翰见这香囊形状花纹是金国样式,顿时脸一黑,挥手命柔福出去,再把香囊抛至宗望面前。

    柔福应声低首退去,在她转身出外那一瞬,宗隽没有忽略她目中不小心逸出的一抹黠色。这个小姑娘显然明白她的呈堂证供,将给曾欺负过她的人带来厄运,她十分配合地完成了事先设计的戏份,单纯快乐地等待结果。

    结果也许比她想象的严重。

    “杀一儆百,斩!”宗翰向众人宣布他的决定。

    其余人大多沉默,仅宗望反对:“不可!野利是宗贤表弟,我们好歹应给宗贤几分面子吧?若宗贤前来与我们会合时见表弟被我们所杀,必会伤了和气。”

    宗翰冷笑道:“我向来秉公执法,处事不看私交,不怕得罪盖天大王。”

    宗贤也是金宗室中人,昭祖四世孙,本名赛里,多次领军屡立战功,身为万夫长,号称盖天大王,现行军在外。宗望与他私交甚笃,听宗翰这话又是在讥刺自己徇私,正要理论,宗翰却全然不顾,直问自己兄弟泽利:“野利现在何处?”

    泽利回答:“在南薰门巡视。”

    宗翰命道:“你速去将他就地正法,带人头回来。”

    泽利答应一声,立即出门。

    兄弟二人快速应对毫不给宗望插话的机会,最后宗望眼睁睁地看着泽利领命而去,不禁拍案而起,怒道:“好,国相自会秉公执法,日后凡事自拿主意便是,再也不必与我这徇私枉法之人商量!”

    言毕大步流星地走出议事厅。宗翰并不在意,待他走后笑对其余人道:“我们刚才议到哪里?继续说。”

    两个时辰后泽利带回野利人头,宗翰让宗隽悬人头于刘家寺宫眷所住院落门前,以警告不听命的将士。院内宫眷见状无不惊骇,纷纷入内躲避,连柔福也只看一眼即低首入帐,面无喜色。但过了一会儿,又见帘幕再启,一位少女在柔福搀扶下自帐篷内出来,倚门站定,悠然看向门上那颗滴血的人头。

    宗隽认得她,比柔福更小的帝姬宁福。

    她仍在病中,面无血色,瘦伶伶的身子有气无力地倚门而立,像是随时会倒下。夕阳洒在她身上,许是觉得刺眼,她半低着眼帘,却微仰着头,薄薄的双唇有柔和的弧度,拂向人头的目光安宁,恬静如湖水,不含一丝惊惧神色,仿佛她只是在欣赏一朵初开的花。

    见柔福仍垂目不看野利首级,她淡淡地笑了,轻声劝:“看呀,姐姐,不要饶恕对你犯错的人。”

    忆起她那晚意味深长的微笑,宗隽毫不怀疑柔福的供词出自她的授意,或许病弱的她在此事上所起的作用还不止这些。宗隽皱了皱眉,那一刻这女子的影像令他有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回到自己大帐,宗隽唤来服侍他的宫女,问:“你何时入汴京皇宫的?”

    宫女垂目答道:“奴婢八岁入宫,至今已有十一年。”

    宗隽再问:“那崔贵妃被废之事你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宫女颔首说:“奴婢略知一二。崔贵妃早年也曾得宠于太上,生了敦淑、徽福、宁福、仁福、永福等五位帝姬和汉王椿。可惜汉王早夭,崔贵妃一直期盼再得皇子,但始终未能如愿。后来她便求助于卜祝之流,请一位名叫刘康孙的卜者在宅中为她求子。宣和三年,太上当时最宠爱的小刘贵妃薨,太上悲悼不已,连哭了好几日,后宫诸妃前去吊唁,也都泣不成声,唯独崔贵妃侧目无戚容,太上便大怒,痛斥她心胸狭窄妒忌小刘贵妃。次年太上梦见小刘贵妃向他泣诉,说自己是被人作法诅咒而死。太上询问众宫人,便有人说出崔贵妃作法祈祷之事。太上亲自去问崔贵妃,崔贵妃一向孤傲执拗,见太上问罪即冷笑,也不为自己申辩说明祈祷是为求子,反而出言顶撞太上。太上盛怒之下命人将刘康孙捕送开封狱,继而问斩,崔贵妃也被废掉,降为庶人,撵出宫去,从此宫中人再未见过她。”

    11.贤福

    与宗翰翻脸之后,宗望果然不再管事,终日沉溺于酒色,找茂德等宋女取乐。宗翰便让宗隽接管刘家寺宫眷,并留泽利协助监守。

    患病的女子越来越多,其中有好几名帝姬。宁福服药后逐渐痊愈,但紧接着贤福与保福又病了。其中贤福帝姬赵金儿的病有些怪异,前两日只是头痛、咽痛、寒战,后来身上竟密密地起了一片片丘疹。

    “看样子是痘疮。”泽利跟宗隽商量:“这病很难治好,又容易过给他人,不能再让她住在宫眷营中。半里外有一间无人住的茅草屋,把她带去那里吧。”

    贤福尚只是个十余岁的幼女,宗隽不甚上心,也就随口答应。泽利立即让人将贤福抬出,锁进那半里外的茅草屋里,并驻兵把守,不许人接近。

    不久后,宗隽听见帐外喧哗,有女子且诉且泣,想是被兵卒挡着,她无法靠近军帐。宗隽命随侍宫女出去看,很快宫女回来,回禀道:“柔福帝姬在外求见八太子,说贤福帝姬病重,又无人照料,她愿与贤福帝姬一同锁于茅屋内,直到帝姬痊愈。”想了想又补充道,“贤福帝姬是柔福帝姬的同母妹妹,柔福帝姬很伤心,如今哭得厉害……还请八太子成全……”

    宗隽一哂:“贤福得的是要命的病。柔福虽不怕死,我可不能让她跟着她妹妹死。不必理她,让她回去。”

    宫女领命出去传话,然而柔福不肯离开,泣道:“金儿患的不是痘疮,很快会好的,如果你们不愿让她回来,就让我去照顾她……”

    声音隐隐传入帐内,宗隽听了不禁又是一笑,只觉这柔福颇有趣,自己本就弱小如雏鸟,偏还时刻伸展着短短的翅膀,想去保护比她更小的雏鸟。

    站起身,宗隽掀帘出去,看向垂泪的柔福。

    她哭得鼻头都红了,双目微肿,不住以手拭泪,脸上手背上全是泪痕。见了宗隽,仿佛捕到一丝希望,她眼中闪着晶亮的光,对宗隽道:“那真的不是痘疮。金儿从小就是这样,受寒之后就会起疹子,但很快就好,只要饮食调理注意防寒,就算不服药都会好,而且也不会过给人。请相信我,让我去照顾她。”

    “我相信你,但是恐怕寨中人不会都信你。”宗隽微笑道,“是不是痘疮,我们等两天再看如何?如果两天后她的疹子没化作脓疮,我就让你去见她。”

    “不行!”柔福摇头道:“让她在那个又冷又没人的屋子里待两天,她的病情会恶化的。”

    宗隽收敛笑意,盯着她道:“在我面前,你没有说‘不行’的权利。”随即一顾兵卒,命道,“把她带回去。”

    他折回军帐,不理柔福反抗。任她被兵卒拖走,听她哭声渐渐远去,他未曾有一次回首。

    这日夜间,宗隽被一阵惊慌的呼喊声和脚步声吵醒,有许多宋女在寨中大呼:“走水了!走水了!”

    宗隽也是一惊,当下一跃而起,出去看何处失火。

    大火的源头是隔离贤福的那间茅草屋,此刻烈焰滚滚,远远看去像一团火球。有几簇焰火被风吹入寨中,也点燃了几处帐篷,寨中金兵四处奔走,都在寻水灭寨内火焰,却毫不管那熊熊燃烧着的茅草屋。

    宗隽走至军寨门前,冷眼看茅草屋火势,泽利见状过来,笑道:“这火不妨事,八太子无须担心,回去歇息吧。”

    宗隽也不侧首看他,但说:“这是你干的?”

    泽利不否认,道:“患痘疮的人就算死了也会贻害无穷,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宗隽沉默片刻,旋即一笑:“也是。”

    泽利像是松了口气,又去指挥寨中兵卒灭火。宗隽亦转身欲回帐,此时却觉白影一闪,有人掠经他身边,朝茅草屋跑去。

    那是位少女。应是突然惊醒,未及梳妆,她乌发披散,幽幽地轻扬于身后。火光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裙,裙袂飘舞,令她朝那火堆飘去的身影有落叶的姿态。

    她急促地奔跑着,微微提高的裙幅下露出穿着绣花鞋的纤小双足。未跑多久她即步履蹒跚,终于跌倒在地,但她又迅速站起,拖着不便疾行的小足再次向前奔去。

    这是个熟悉的身影,宗隽认出了她,便跟了过去,在她再次跌倒时转至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她迟疑地看他,没有伸手给他,含泪问:“火是不是你放的?”

    宗隽答:“不是。”

    “那么,”她一把抓住他衣袍下摆,恳求道,“你让人来救火,救救我妹妹!”

    “来不及了,”他没有给她一点希望,“火势太大,若人在里面,肯定早已死了。”

    她悲呼一声,爬起来又朝前跑,宗隽在后冷喝一声:“站住!你再往前跑,我就把你所有的姐妹扔进火堆给你陪葬!”

    她闻言一怔,也随之停步,面朝那已烧得塌陷的火屋沉默地站立。过了半晌,她徐徐转身面对宗隽。

    阴冷的空气因高温蒸腾,使被火光映亮的景象有浮动的感觉,如倒影在水中轻漾。烈火燃烧在身后,长发飘散于风中,白衣的柔福容颜在晃动的光影中变得格外分明。那一瞬宗隽不由屏息,想起幼时曾见金色阳光洒落在天池上,有素色莲花在水中绽放。

    “毫无人性的夷狄,将来都会遭到报应。”她冷淡了脸色,悲伤与怒意化入诅咒般的话语中,一字字地说出来:“我的九哥是康王赵构,大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你二哥也惧怕的金人克星。他会带领着万千大宋好男儿与你们作战,总有一天会救出我们,把你们带给我们的伤害与耻辱加倍地还给你们。”

    宗隽悠悠笑着走至她面前,若无其事地随意应道:“是么?”

    她睁大眼睛盯着他,又说:“九哥会挥师北伐,杀掉一切侵略大宋的人。”

    他仿佛仍全不介意,朝她低首:“哦?”

    她略略后退,拉大这暧昧的距离:“也包括你,你会死……”

    最后未吐出的字消失在骤然响起的裂帛声响与她的惊呼中——毫无任何预兆地,宗隽双手沿她脖子伸入,抓住衣领两侧,忽地两下一撕,柔福三层上衣立即分为两幅,宗隽扬手一抛,裂开的衣裳随风湮灭于烈火背景里。

    柔福立即交臂护于胸前,滑坐在地,双手抱膝,借这个姿态和长发尽可能地遮住她只剩一件小小白色抹胸的上身。

    她抬头看他,若目中怒火可点燃所视对象,他早已随之灰飞烟灭。

    “你会死的,”她红红的眼里分明盈有一层泪光,可她坚持不哭,大睁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九哥会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宗隽蹲下,与她对视,她毫不妥协,针锋相对地瞪着他。宗隽便又猛然伸手,作势要再扯她抹胸,她惊叫,急急朝后退缩,见他没有再逼近,才意识到他适才的动作只是威胁,然而越发倍感屈辱,她埋首于膝上,双肩颤动,开始啜泣。

    宗隽缓缓站起,笑意衔于唇角,他朝她微微欠身,说:“抱歉。”

    他踏着她压抑的泣声离去,想她应该明白,她可怜的尊严已随汴京沦陷。

    12.西风

    次日泽利的兵卒从烧毁的破屋里挖出一具小小的焦尸,略作装殓后泽利通知宋人贤福帝姬薨。过了几日保福帝姬赵仙郎病逝,帅府诸人商议之下决定将仁福、贤福、保福帝姬全交由宋人发丧,选了十一名庸懦无能的宋臣将灵柩护送回城。

    火起那日后柔福大病一场,起初宗隽以为她也会死,暗中命部将找来药交给她身边的宫人,有时经过她的帐篷,会留意朝内看看。若她未睡着,且身边无人的时候,她通常会仰躺着看穹顶,无声地反复念两个字。念第一个字时双唇朝内轻合,然后唇角再向两侧展开,并微微上翘,吐出第二个字,那时唇角上翘的幅度会形成一个微笑,而她的眼睛也同样蕴含着淡淡的喜悦,像是透过穹顶看到了期盼的某种东西,或,某个人。

    她像念咒语一样天天默念着这两个字,而她的病也在这样的“咒语”下一天天好起来。

    金天会五年(宋靖康二年)三月,金人奉册宝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并于这月末宣布班师,押送宋宗室、驸马家属三千余人及金银表段车北归。

    三月二十八日,赵佶等人由斋宫被押至刘家寺寨。宗翰驰马赶来,对赵佶道:“你与本朝太祖皇帝先立盟好,今既知悔祸,我会向郎主建议封你为天水郡王,赵桓可封为天水郡公。你妻与你儿均随你同行,这期间也可不改服饰,以示郎主厚恩。”

    赵佶恻然一笑,勉强“谢恩”。午间宗望宴请赵佶,赵佶见他因茂德帝姬之故对自己尚有几分尊重,便婉言请求:“此番变故,罪皆在我,我自愿北上请罪于大金皇帝。但我儿赵桓涉政日短,并无大错,请元帅开恩,留他在南朝。诸王、王妃、帝姬、驸马不与朝政,也请免发遣。”

    宗望摆首道:“朝命不可违,我也无法。此去但请放心,郎主既封你为郡王,必会善待你,你在北朝也能过上安乐日子。”

    赵佶再进言,宗望只是不理,赵佶无奈作罢,与从官相顾叹息。

    这日午后宗望命寨中帝姬出见父母,待他们少聚半日又再将其分开,命各自归幕收拾行装。次日起程,宗室、宫眷、从官共分为七军,宗隽、萧庆任都押使,押着车八百六十余辆,满载宋人浩荡北归。

    四月一日,宗翰也随后退师,押了赵桓、朱后及贡女三千人、工役三千家,从河东路进发。

    行了半月,忽有使臣从京中来,带给宗隽一卷密诏,说辽阳附近的曷苏馆完颜部猛安谋克兴兵作乱,命宗隽速改道前往,平息叛乱。那是宗隽南征以前的监管之地,故宗隽未曾怠慢,即刻禀报宗望,请他另调将领任都押使押送宫眷,自己将先行北上。

    宗望调来的是先在三军押送赵佶、诸王、驸马往燕山的盖天大王完颜宗贤。

    宗贤得到退师命令即直赴三军,此前未与领五军回朝的宗隽见面。二人相见后宗隽想起宗贤表弟野利被杀之事,担心他心存芥蒂,便略略提及,向宗贤说明宗望的难处。宗贤闻言黯然,但很快一挥手,说:“八太子不必再提这事。我那弟弟糊里糊涂的,行事一向莽撞,为色送命也是咎由自取。我知道二太子尽力了,我很是感激,不会怨他。”

    宗隽这才放下心来与他叙旧并交接相关事宜,启程之前偶然与宗贤谈起赵佶,随口问他:“赵佶这些日子随我军北上,不知是何情形?”

    宗贤笑道:“也没什么异状,无非是整天长吁短叹、哭天抹泪的……对了,前天他在驿馆墙壁上题了一首诗,我也看不明白,就让人抄了下来。”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一页纸递给宗隽:“你学问好,帮我看看是不是反诗。”

    宗隽接过展开,但见纸上写的是一首七绝:“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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